林采宜/文
“安静地坐着，不要扬起尘土，命运，会自行向你走来……”
不知道是谁的诗句，最近总在脑海彷徨。
一 关于安静，印象很深的体悟是在艾灸馆。无声无息的艾香在灸师的手下，或回旋、摆尾，或悬定、雀啄，热流随着艾火的明暗和艾香的缓缓旋动进入身体，心平气和的时候，不仅艾火送出的热流往哪个经络上行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连灸师的心思是否在场，都能很清晰地觉察到。手执艾火，心里想着股票，菜场以及各种琐事的灸师，和心随火燃，念随艾走的灸师，在艾灸的体感上，差别很大。灵敏的人，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感觉执艾的灸师是不是走神了。因为神在与不在，艾火的灸感是完全不一样的。那天，给我做艾灸的是一位长得特别安静的灸师，他试探我：“新燃的艾条，蒙着薄灰的艾火，和灰积到比较厚的艾，您觉得哪一个最有穿透力？”“蒙一层薄灰之后，热气开始内敛，有了敦敏之意，此时的热量，最为通透。”我趴在理疗床上，头都不抬，闷声回答。艾灸的火头，通红灼热时，有焦躁之气，通常只行于表皮而无法深入。燃到火上包着一层厚厚的灰烬，看不见火星时韧劲最足，其敦厚含蓄的热力能温软久病而不善纳之体。“哇，真是知觉灵敏。”他有点意外。我闭着眼睛，继续说：“不仅灸火的热流可以觉知，灸师的心念在不在现场，一样可以觉知。”听完这句话，估计他的脊梁骨会有点发凉。其实这并不玄乎，心念，里面蕴藏着安静的力量。灸疗的效果一半来自于艾火的能量，还有一半是灸师的能量。
二 除了艾灸，茶道里也有安静。直接感觉茶饮之静的是听闻水声，茶壶里的水，将开未开之时，那种吱吱的声音，越是惊耳，其茶室的气氛就越是静谧。茶香亦是如此。锡罐里刚取出的茶叶，放在温水暖过的茶壶或者茶盏里，有一股香味，或像枯木、或如果香。嗅觉对于茶香的理解，有点像耳朵对于音符的解读，因人而异。不同的人嗅到的味是不一样的，然而，只要你嗅到了茶香，说明心到神到，幽微的香气只有心神安静的人才能闻出来。同样的茶，不同的手泡出来，味道也是不一样的。我家先生性子温和，他泡茶，先暖壶，再暖杯，有时还要用热水洗一遍茶叶，他泡的肉桂，有浓郁醇厚的果香，我泡的肉桂，则有点像茶山失火，浓倒是浓，那香，就是没有温厚纯和的平静之感。周末的午后，偶有闲暇，喜欢盘腿坐在茶几前，默默等着他来泡茶。爱茶成瘾的先生，研究各种茶以及泡茶、品茶之道，然后不断实践，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各种套路都娴熟，而我只有一样本事，就是傻傻地喝，然后告诉他哪个好喝，哪个差一些。“我看你呀，就一个嘴巴厉害。”先生觉得我懒，光喝不泡，殊不知，在茶道这件事情上，我唯一擅长的事：就是喝。我的舌头上面没有长脑子，却长着和茶神相通的灵性。“就泡茶喝茶这件事而言，嘴巴厉害的是佛，手艺厉害的是仙，佛的段位应该比仙高一点”。我一边品着他泡的好茶，一边口头上占他便宜。
三 人是环境的产物，尤其是心态。说到环境，最能让人体味安静的，应该是日本的侘寂（WABISABI）美学，它所表现的是穿越时光的自然之美，质朴、闲寂。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阅历是大火快炒，时间则是小火慢炖，很多人急着长大、急着成熟，总在给自己强加很多体验，很多阅历。不过，我以为，大火快炒出来的菜，和小火慢炖出来的菜，味道总是不太一样，前者和快速成熟过程中常有焦躁或者夹生的感觉，而后者，通常是不温不火，味香而且柔。侘寂美学给我们的，是一种看得见的时光。在侘寂风格的禅修教室里，曾经上过一节瑜伽课。“吸气，抬起你的右腿，伸出左臂，保持平衡，缓慢地呼吸……”印度老师的口令慢得出奇，平衡虎式看起来简单，10秒后，手臂和大腿就开始酸，全身肌肉开始发紧。“目视前方，面带微笑。”他的动作口令变成了表情口令。我们的前方，正好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褐色的木窗棂外，有一株不知名的爬藤植物伸着她纤细的枝叶探头探脑，在黄昏的微风中颤巍巍地抖着，嫩绿的叶子，躲在老旧的木窗外，生机盎然，像一个稚气的童子，倚着年迈爷爷枯槁的身子…….20秒的凝视，我们用视觉来阅读生命与大自然以及时光的温柔交流。瑜伽，是安静的，内在深厚的人，通常也是安静的。最近流行一个词，叫“高冷”，其实冷傲的人未必高，但高妙的人，多半都有一点点“冷”，而这“冷”，有时候就是我们日常看不到的那种内在的安静。生活中，谁也逃不过各种烦恼，但如果把烦恼的包袱打开细看，里面装的大部分内容其实都是焦虑：被“理想”的糖衣包裹着的焦虑，被恐惧的内核所驱动的焦虑，它们如同真菌，在人的肌肤、内脏和气血中隐藏着、蠕动着，有时变身为一些过于澎湃的激情，有时变身为太过刻意的努力，绞杀着情感和关系，消耗着能量和元神……治疗焦虑综合症，有一帖无毒副作用的长效药，叫做安静。
安静表面上看，像一个孤独的山洞，而实际上她是一片黑暗的沃土，滋生着生机、智慧和万物的灵性。尼采说：“噪音会杀害思想。”因此，安静地呆着，看岁月流逝，可以深度滋养一个人，从身到心。毕竟，思想的花朵，只有在安静的生命里，才会自由地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