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理论网
您当前位置:综合信息 > 详细页面

正午时分,阳光璀璨,一半在窗外,一半在心里。


2021年11月05日14:00

正午时分,阳光璀璨,一半在窗外,一半在心里。

林采宜/  



   
雨丝,在灰蒙蒙的树梢,若有若无地飘着。枝杈看上去还是枯的,风,带着轻寒,有点潮湿,初春的气息,从草间、树缝甚至鸟儿的叫声中隐隐约约地透出来……最早的春,穿着潮湿的鞋子,不声不响地走进阴冷的空气,和冬天的寒掺杂在一起,不经意地把冬的寒冷消融在梅花隐约的香气中,把春的和煦丝丝缕缕地激发出来,化成风,化成雨,化成风雨中可觉不可见的暖意。挥汗如雨的六十分钟之后,芥末躺在瑜伽垫上,身上盖着薄毯,静静地听钵。瑜伽课的最后五分钟,是大休息,老师用尼泊尔的铜钵,敲出高低、长短不同的音律。…………浑厚的声音从铜钵的外壁上飞出,化作一座混沌迷离的桥,身体走过这座桥,通往虚无缥缈的高处,肉身和空气融为一体,飘往彼岸,那个空旷遥远,云烟缭绕的远方。芥末有三双眼睛,一双是肉眼,长在鼻梁两侧,还有一双是天眼,长在在眉心,肉眼闭上的时候,天眼睁开,像看电影一样看各种他人想象不出的画面,还有一双眼,长在心上,叫做心眼。芥末的心眼不是世俗社会常言的那种心计,她的心眼是直觉,想都不用想,会觉知很多东西,不思而明,用她的话说,就是心里的眼睛看见的。铜钵的声音在空中回旋的时候,平行空间的意象也相应在她的眼前展开……你的目光如水荡漾着隐隐忧伤风轻轻吹过,空气里弥漫着草叶的香……”躺在温暖的瑜伽垫上,闭着眼睛,芥末的脑海里飘着这些句子。会写诗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出诗的味道。芥末便是此类。她听钵,听出了万籁的和声,听出了千年的空寂,也听出彼岸的遥远。瑜伽垫下,烧着地暖的大理石,温热如太阳晒过的沙地。彼岸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还没想清楚,……”的一声,木槌换成了铁槌,暮鼓瞬间转换成晨钟,清脆响亮,如教堂的钟声。活动一下手指、脚腕,伸个懒腰……”在老师的口令中,辛梅长长哈出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看见芥末还躺在那里,两眼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你在干嘛呢?辛梅问。我在写诗。”“写的什么?芥末没有理她,继续发着她的呆。墙角的落地灯,幽幽地亮着,照在老榆木茶几上,日久干枯的裂纹,被照出明暗分明的边界,如同一张裂开的嘴,结实的老榆木桌面因为这残缺显出一种破败,但这破败却并不乏味。芥末的脸在幽暗的微光里,有一种古怪的神情……她的魂,不知道上哪儿游荡去了。小铜炉里,沉香早已燃尽,但幽幽的气味还隐隐约约闻得到。  

 

华丽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来,光晕软绵绵的,弥漫在小包房里,落地窗的对面是灯火璀璨的外滩,邮轮鸣着汽笛,在黄浦江上慢吞吞地移动,霓虹地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像站街女轻佻的眼波。一对小巧的欧式沙发靠窗张放,柚木色的扶手,豆沙绿底的烂花布艺,一个暖灰色的爱马仕铂金,边上米灰色的LP斗篷搭在靠背上,低调奢华,一看就是宁蒙的;另一张沙发上,是一个玫红色的香奈儿手提包压在粉红色的羊绒大衣上,香艳如辛梅一贯的风格;挂衣架上一个黑色挎包斜斜地挂着,边上是一件土黄色的羽绒外套,跟芥末一样又野又帅。圆桌上铺着厚实的白色台布,银色的公筷和公勺搁在菜碟边上,在吊灯下闪着耀眼的光,奶黄色的鱼盘里,清蒸鲥鱼还剩下半个身子,翠绿的豆苗只有一小撮,剩在一个椭圆形盘子,烤乳鸽趴在绿枝粉花的圆盘里,几乎没动过,还有青豆虾仁,嫩青衬着粉白,酱汁牛仔骨没动过几块,大部分都整整齐齐排在生菜叶子上,消耗量最大的酒,750毫升的一大瓶红葡萄,已经喝到只剩个底,边上还有一瓶十二年的芝华士刚刚开瓶……“你说天长,我就递酒,一杯敬过去,一杯敬过不去……”芥末一脸的吊儿郎当,端杯子的手不太稳,动作幅度有点大,看着有点醉意,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你的过去我们都知道,说说你的过不去。宁蒙转着透明的高脚杯,小半杯红酒在杯壁上划出湿漉漉的弧线,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这唇印一般性感而多情的酒红色,一边轻描淡写地调侃芥末。每次梁老师示范支撑和各种倒立体式,双臂撑着身体一会儿升上去一会儿落下来的时候,都很想去摸摸他那轻重机一样撑着身体的三角肌,看到底有多结实。芥末一边说,一边闻了一下杯子里的威士忌,好香。她是酒桌上的五盅全会,红酒、白酒、黄酒、以及各种酒精度数够高的洋酒,可以一样一样排队喝,酒精一下肚,荷尔蒙就开始燃烧,一边喝一边嬉笑打骂,什么程度算醉,有时还真搞不清楚。瑜伽老师对身体的控制力让她有一种强烈的好奇,跟收紧核心轻松穿越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相比,她更迷恋看得见摸得着的肌肉线条。哇,你这色鬼,连动手动脚的心思都有。辛梅觉得芥末太过分了。她是个美人,五官很标致,是那种挑不出毛病的标致,身材,也是那种挑不出明显缺陷的匀称。谁都想不到的是,这个杀手级的美人在心里给自己盖了一座庙,里面供着孔圣人、耶稣、释迦摩尼......所有能制止她对性诱惑想入非非的圣人、伟人都住在那里。如果用政工干部的考核语言来形容辛梅,思想正派,行为端庄这八个字她绝对当之无愧。辛梅崇拜芥末的才华,但是很看不惯芥末随心所欲的放浪。你呢,你也觉得我过分?芥末乜了一眼宁蒙,想听听她的裁判。所谓过分,是基于某种标准做出的判断。理性社会的法律从来不给人的想法定罪,凡是没有构成行为的想法,都无所谓过分不过分。宁蒙逻辑严谨的回答,显然避开了问题的实质。你真狡猾。芥末虽然已经喝到半酣,她还是听得出宁蒙在耍滑头,挥着逻辑的圈套来回避问题的核心,她想两头不得罪。宁蒙的心里没有辛梅那样的庄严庙宇,也没有芥末那样的汪洋碧波。她的心里装着很多别人甚至她自己都看不透的东西。宁蒙喜欢躺在起风的大地上,看云彩在广袤的天空上狼奔豕突,人和宇宙,在呼啸中激情交合。而芥末,她就是风,随时能卷起七尺巨浪。所以,在辛梅和芥末之间,宁蒙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暧昧。宁蒙欣赏梁老师的角度和芥末不一样,她对健身房撸铁练出来的肌肉群没啥感觉,瑜伽之所以能够吸引她,是有形的柔软和无形的博大。宁蒙喜欢梁老师线条优美的后颈,还有他轮式时露出的腰,纤细、干净,温润如玉,再就是他的脚踝,骨感、白皙,像一对瓷雕,既纤巧又有力。在她眼里,梁老师是一只天鹅,自然的、柔软的、纤细的那部分,才是动人的。宁蒙的腿部力量比较弱,做半月体式的时候,身体是斜的,前臂和后腿都不自主地耷拉着,像一只中枪的老鹰,梁老师每每走过来,把她的肩膀一扳,脚一拎,受伤的老鹰瞬间变成了展翅的海鸥。每当她低着头,看见那双骨感的脚走近,心里常会起一层淡淡的涟漪:瓷雕一样的脚,如同十九世纪西洋画里的人物。唉,本能和理性之间的战争,属于一个人的内战。芥末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若有所指。 “理性,你有理性?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辛梅抿了一口金黄色的威士忌,继续批评芥末,她觉得芥末喝多了满嘴是疯话、酒话。宁蒙不吭声,她知道芥末在说什么。 

   时间让很多人钙化,而不是成长。尤其是女人。不同的是,有些人的钙化在肌肤骨骼,还有一些人,是思维和情感发生钙化。辛梅属于后者。她的肌肤是新鲜的,如同三十出头的妙龄少妇。辛梅的青春保鲜法门是注射各种生长因子和玻尿酸。脸上、手上以及脚背上,凡是被岁月踩出痕迹的地方,她都不放过。女人的青春,是银子堆出来的。辛梅一边往脸上抹精华素,一边自信满满地教育着芥末。芥末棱角分明的脸上,不仅雀斑长得像戈壁滩上的骆驼草,鱼尾纹更是像现代派画家笔下张开的网。尽管芥末一直认为有趣是一种身心兼治的光谱抗衰药,但她还是很羡慕辛梅那张嫩到能挤出水的脸蛋。男人都是视觉动物,青春无敌,女人到了中年,要保持魅力,必须在外形上减龄。辛梅继续苦口婆心地教育芥末。也确实是,内在不同的人,能让精神层面的衰老变成一种不一样的存在。但外表的衰老,是跟人的内在世界无关的客观存在,皮肤和岁月结合会变成皱纹就像氢原子和氧原子结合会变成水一样。芥末心里想。你试一试,我保证你会比现在看上去年轻十岁。辛梅仔细端详着芥末的皱纹,真诚地说。会很疼吗?缺乏医疗美容体验的芥末有点顾虑,她既想变得好看又怕疼。不会啊,针扎进去的时候,最多像蚊子叮一样。听辛梅这么一说,芥末稍微放心了一点。注射在市中心三甲医院的外科手术室里进行。蓝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大褂的医生和白大褂的护士很和蔼,是第一次吧?医生看到芥末的双手在胸前握得紧紧的,知道她很紧张,你给她拿一个像皮球。护士很快给了她一个弹性很强的像皮球,让她捏在手上缓解压力。针刺进去的时候,的确像蚊子叮一下,没有想象的那么疼,接下来推送药水,眼角又酸又涨,那种难受,不是一般的疼,看到她不断地倒吸冷气,医生一边轻轻推药,一边说:马上就好了,还有一点点……放松、放松。芥末闭着眼睛,拳头捏得紧紧的,手心不断冒汗……“能不能别打了,差不多就行了。芥末的忍耐力已经快到极限了,她是个极其怕疼的人,异物进入皮下和肌肉的酸痛给她带来的恐惧永远超出了皮肤光洁的向往,我就是满脸都皱成树皮,也不想遭这个罪了。她心里后悔极了。但医疗美容这种事,上了手术台,就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熬着,祈祷快点结束。过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医生摘下她的蓝色口罩和医用无菌帽,轻轻说一声:好了。芥末发现,自己不仅手心湿漉漉的,整件衬衫的腋下、领口都湿透了。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过度紧张。谢天谢地,芥末以为,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她美滋滋地等待麻药消退,想象着青春再现的脸会年轻成什么样子。半夜醒来,脸上僵硬的麻药感已经完全消失,抚摸着眼角、额头 ,触感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她一骨碌起床,打开卫生间的化妆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果然,一张光洁的脸,好像年轻了十岁。笑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对劲,那个笑容,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笑容,眼角没有了眼尾纹,眼睛也没有了原来那种生动的神情,俗话说,眉开眼笑,人的笑意主要体现在眼睛上,现在她的眼睛不会笑了。抬了抬眉毛,这下更把她吓住了,不仅是额头上的抬头纹没有了,整个额头的皮肤像似一块光滑的人造革,无论怎么使劲,都没有任何反应。再皱一皱眉头,发现眉心也僵掉了。死去的眉头,死去的额,那张熟悉的脸一夜之间变成了芭比娃娃。只有眼睛和嘴角能动,其他都冻住了,冻在看起来非常光洁、年轻的表皮下。她拼命用力地挤眼,抬眉,无济于事,那个叫做肉毒素的长期麻醉药,豪不费力地把她的脸凝固成25岁的芭比娃娃。她有一种彻底被打败的感觉。却不知道,敌人是谁。 

快下班的时候,电话铃响,是辛梅。宁蒙,你现在有空吗?想找你聊聊。我就在你楼下的咖啡馆”“哦,有事吗?要不你上来吧,我办公室里有好茶,而且清净。宁蒙知道,辛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找她,必有要事商量,楼下咖啡馆,耳多眼杂,不适合聊隐私话题。五分钟以后,前台行政秘书领着辛梅,出现在宁蒙的办公室门口。要我泡一杯茶或者冲一杯咖啡送来吗?秘书问宁蒙。不用了,你送一壶热水来,我自己泡茶。没一会儿,秘书拎着一个蟹青色的保温壶进来,里面灌了满满一壶开水。你去吧,没事了。宁蒙打发走秘书,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扭头问辛梅,想喝什么茶?”“都可以。辛梅的眼圈有点红,像是哭过的样子,显然她的兴趣不在茶上。宁蒙一声不吭,打开盒子,取出一小包肉桂,用剪刀剪个口子,把茶叶倒进紫砂壶,热水冲一下,迅速把茶汤倒掉,洗完了茶,从茶盘里拿出两个精致的杯子,一个是金边玫瑰色的骨瓷杯,另一个是青花瓷,她用开水烫了一下杯子,把它们分别放在两个菱形的藤编茶垫上,然后再往紫砂壶里注满开水,又取出一个透明的玻璃公道杯,烫过之后,把第一道的茶汤全部倒在公道杯里,这时,夕阳正好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杯子和茶汤都显得晶莹剔透,特别纯净。宁蒙端起公道杯,往玫瑰杯和青花杯里各斟了半杯茶水,然后,把茶垫往辛梅手边轻轻一推:说吧,什么事?宁蒙的话音未落,辛梅的眼泪就扑簌扑簌掉下来。他出轨了,跟他的一个女下属。”“你怎么知道的?”“今天早上他起床洗澡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的微信。辛梅两口子的恩爱,在朋友圈是有口皆碑的。辛梅的朋友圈至少一半以上的内容都在秀她的暖男丈夫:在外面获得的各种奖项,送给她的各种礼物,以及家庭生活中的各种甜蜜画面……丈夫出轨,对于辛梅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她先是崩溃,而后迷茫。她怎么也想不开,自己如此优秀,如此努力,怎么会遭遇背叛?她是个有信仰的人,她的信仰不是宗教里的神,而是世俗社会的道德。性忠诚是她道德清单上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她无条件信任的人,击碎了她的信仰,往后余生,该怎么办?她请了病假,在家里哭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缓过神来,给要好的闺蜜们打了一圈电话,对方的态度基本上都怒不可遏: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离婚!你这么优秀,对他这么好,他凭什么呀,这种渣男,扔掉,凭你的条件,再找个好的……闺蜜们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把那位婚姻叛逃者批判了一通。但辛梅并不觉得解气,想到离婚,过去十五年的温馨画面,一幕一幕在眼前晃过,她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走到离婚这一步。等她对着镜子,在红肿的眼圈上涂好深色的眼影时,她知道自己这时候需要的不是朋友们义愤填膺的情感声援,而是一个冷静的声音和理性的对策。辛梅想到了宁蒙,她跟宁蒙是通过芥末认识的,不算太熟悉。但是宁蒙的学识、见地以及处理事情的理性让她非常钦佩。你来,是想听听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从宁蒙的口气上听下来,她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我个人觉得,他会不会生出异心,取决于两个因素:第一,你的魅力,第二,外部的诱惑。”“很多人的婚姻,经历过七年之痒,之后就变异成另一种关系,而我,真很用心在维护我们的感情。我做所有的事情,几乎都会考虑他的感受,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没想到,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辛梅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垂下眼帘,黯然神伤。爱情是生活中最鲜艳的颜色,但面积过大也会令人窒息。宁蒙往她的玫瑰杯里又续了半杯茶水。有些关系,你越用力,它瓦解的越快。如同掌中的沙雕。”“你想想,人为两个字拼在一起是什么?是伪。”“所有自然的东西都有缺陷,没有了缺陷,也就没有了自然。看着辛梅那张被无数针玻尿酸填出来的天衣无缝的脸,宁蒙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辛梅的完美,在宁蒙看来,掺杂了太多的人为努力,塑料感情,塑料关系,塑料成功,塑料的一切……“说真的,我觉得你活得太努力了,一切都求完美,而完美本身就是一枝塑料花,没有缺陷也没有生命。宁蒙拎起水壶,往紫砂壶里注水,开始泡第二道茶。一个女人的生命美感来自于她的真实,有真实的性情。才有真实的关系,而情感中的努力,如同脸上的玻尿酸,填充出来的完美,多少隐藏着当下的疼痛和后来的崩溃。从宁蒙的办公室出来,耳边一直想着这么一句话:让感情之树郁郁葱葱的,是你的魅力,不是你的努力。这时,天还没黑,夕阳在地平线上燃烧,美到令人绝望。命运是从天而降的瀑布,双手去捧还是会漏……”谭维维的歌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夕阳,在远处收起了她最后一抹余晖,夜色,缓缓地浓了。从18层公寓的落地窗望出去,高架上的车流像一条红色的长龙,车轮行进的噪音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刺耳,即便是双层隔音玻璃,也挡不住远处传来的城市喧嚣。我们用一声OM,结束今天的练习。梁老师的声音平静而低沉。芥末端坐,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OM……”声波的震动从腹部到胸腔再到颅腔,由强而弱,渐渐平息。瑜伽的OM唱诵传说是跟宇宙和尊主链接的方式,有点类似于念咒,芥末不信神,也不知道尊主是谁,但她在声音的频率传递过程中的的确确感受身体和自然能量的链接和共振。双手合,天地开,山川在指尖盘旋,星辰在眉心闪烁,尘埃里飘着开的花、落的叶……“老师,怎么样才能消除腹部的赘肉?辛梅的声音又甜又脆的声音把她从幻境拉回现实,芥末睁开眼睛,吊灯已经亮了,水晶灯把客厅照得富丽辉煌。簇新的美克美家真皮沙发豪华霸气,桃花心木的酒柜,闪着油漆的光泽,色泽鲜丽,雕工精美,芥末不喜欢新家具,她觉得这耀眼的华丽,怎么看都像一张油腻的脸,轻佻而且乏味。 “满世喧嚣。看着那簇新华美的沙发、酒柜、五斗橱,芥末的心里突然跳出这个词。辛梅的美丽,如同她的家具,华丽精致。不仅五官好看,身材也很匀称,用窈窕这个词来形容,也差强可比,但离她心目中的完美还差两个元素,一是腰腹部位完全无赘肉,二是迷人性感的蜜桃臀。这两个小目标,像两只小小的陀螺,能把辛梅全身的能量都激发出来。每天坚持10分钟的平板和10分钟的船式训练,可以实现腰腹减脂。如果再加20分钟腿部的力量练习,那么,臀部也会更结实,线条更好看。梁老师轻描淡写地开出他的处方要练多长时间?才能见效?辛梅睁着一双期待的眼睛。这个因人而异,每个人的身体特点不一样,练习强度不一样,效果也会有所不同。梁老师的口气还是淡淡的。想着蜜桃臀和小蛮腰这个目标,辛梅脑子里所有的踏板都是油门,没有刹车,不管踩哪个踏板,都是加速。所以,与她而言,加油是口号,加速是行动。辛梅做每一件事,总要权衡它的意义,没有意义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浪费时间。而芥末不同,一件事,管他有没有意义,只要她觉得有意思,就会全力以赴去做。对于芥末而言,瑜伽是一味安神药,能治疗昨天的创伤,今天的焦虑和明天的迷茫。他们都喜欢探索世界,但探索的目标不一样,一个追求有意义,一个追求有意思。辛梅手里很多有意义的项目,在芥末眼里一点意思都没有。有意义有意思,是辛梅和芥末的分水岭。 

初夏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上海的黄梅天,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宁蒙打开胶片唱机,斑驳的时光影影绰绰,从音箱里飘了出来。她拿出一个阔口的镂花玻璃杯,给自己斟了小半杯威士忌。芥末站在书柜前,随意翻着那些藏书。一套装帧质朴的《鲁迅小说全集》吸引了她的眼球,抽了一本出来,大开本、灰褐色的封面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小人,那是破衣烂衫的阿Q,丰子恺用寥寥几根线条就把他的渺小,可笑淋漓尽致地勾画出来。在《鲁迅小说全集》的边上,还有一本《鲁迅经典全集》,封面是考究的牛皮纸,黄色的底子上印着鲁迅黑色的头像,目光如刀,浓眉似墨。鲁迅的魅力就在于他深不见底的黑。黑,是一种坚硬的颜色,它攻可摧枯拉朽,守如壁立千丈。芥末随手翻阅着目录、插图,一边点评。是的,他的文章是血写的,直击人心。宁蒙对鲁迅的评价极高。在民国的几位文化泰斗中,她最欣赏的就是鲁迅。在她心里,鲁迅是一座高峰,矗立在文学史上,黝黑坚硬。芥末也喜欢黑,但不是鲁迅那张坚硬的黑,她喜欢的,是张爱玲那张冷漠的黑,黑里带着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张爱玲是个巫婆,只是不经意地瞟一眼,人性的污垢悉然洞穿。她的笔墨如陈年普洱,无论用什么水泡,都能喝出(岁月)腐败压抑的味道。芥末在年轻时不懂张爱玲,总嫌弃她的灰暗,后来渐渐懂了,这个世界是灰的,人心,各有各的阴暗处。张爱玲的桀骜、刻薄来自于她的孤单。于她而言,人间,的确不值得。芥末和张爱玲不一样,她行走在冷眼和热心的边缘。像一支燃烧的蜡烛,发着光,也流着泪……看透人间,依然深爱。如果说爱情是一种病,对于宁蒙而言,酒,就是发病的引子。酒和旋律能勾兑出万丈霞光,也能融合成滂沱大雨。宁蒙把头靠在沙发上,手里轻轻转着装威士忌的玻璃杯,她喝酒,喜欢一边喝,一边看,闻着酒在杯里溢出来的香气。宁蒙待人接物,矜持中庸,既没有辛梅那种灼人的盛情,也不像芥末那样睚眦必报。爱情如雪,新雪丰美,残雪无奈。张爱玲笔下的爱情,都是残雪,夹杂着人性的各种不堪。宁蒙对张爱玲,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共鸣。张爱玲是把银簪子,尖锐且冷,鲁迅是雄浑有力的黑,如同冬天的夜空,胡适呢,则是清清爽爽的一堆道理,像书架上优雅但没有活力的经典。宁蒙的声音冷冷的,如纯棉裹铁,坚定但不尖酸。徐志摩是一块巧克力慕斯,钱锺书呢,呛且诱人的芥末……胡适,一杯清水,没有浓烈的味道,但喝不厌……”芥末的口气轻松俏皮,不仅把各文人的形捕捉稳了,把他们的味道也形容得很鲜活。在辛梅面前所向披靡的芥末,到了宁蒙这里经常人仰马翻,芥末跟宁蒙讨论哲学问题,就像飞进墙壁的天鹅,还没展翅,就四处碰壁,而宁蒙,则像一只壁虎,趴在墙上一动不动,就可以笑到最后。好在,点评这些民国的文人,可以随心所欲,比讨论哲学简单多了。  

 

婚变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把辛梅的自信打得粉碎。吃散伙饭那天晚上,澄悦格外客气,不停地检讨自己的过错,说了很多赞美辛梅的话。斟酒、夹菜,临出门上车的时候,温柔地把车门打开,小心翼翼地送她上车。澄悦比辛梅小两岁,他们是邻居,两小无猜的姐弟恋。二十八岁那年,婚纱一披,姐弟变成了夫妻。结婚十五年,辛梅宠他宠了十五年,大事小事,处处让着他,儿子落地之后,辛梅变成两个男孩的妈妈,他跟儿子一起打游戏,一起发脾气,摔锅砸碗什么无赖都耍过,把辛梅气得泪眼滂沱时,也会跪地求饶,跟孩子一样。这个又倔又拽的老小孩,辛梅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体贴周到。车子启动的时候,辛梅摇下车窗,看着立在夜风中向她挥手致意的前夫,心里的意气瞬间变得冰凉。刹那间豁然明白:真正的亲密不是举案齐眉,而是相爱相杀。回到家,辛梅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一尘不染的烟灰缸,整整齐齐的卧室,没有了烟蒂、没有了臭袜子,没有了到处乱扔的T恤、睡衣,没有了横七竖八的拖鞋……恍然间热气腾腾的生活好像蒸发了。这个华丽精致的空间彷佛变成了美克美家的家居陈列馆。儿子在国际学校寄宿,家里除了保姆,就辛梅一个人,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到了周末,正想起床的时候,叮咚,门铃响了。芥末和宁蒙站在门口,芥末的手插在裤兜里,宁蒙的怀里抱着一束粉色的风铃。家里有点乱。辛梅回望了一眼没有收拾过的客厅、脸上有一点点尴尬。 “秩序是人工的,混乱才是自然的。记得她们讨论出轨的时候,芥末说过这话,那时差点把辛梅气死,现在再听见这句话,却觉得格外耳顺。芥末的可爱就在于她那的魔性,这样的女人多了,生活会变成一部《聊斋志异》。芥末她这种似妖似魔的个性,和辛梅的中规中矩形成鲜明的对照,她们俩在一起,像个太极。一阴一阳,一黑一白。在辛梅那里,欲望是道德的敌人,无私无欲才是圣人。而在芥末心里,欲望是一群调皮的孩子,一个走了,另一个马上会来,她的生活就这么不停地被他们捣乱着,生机勃勃;再比如无为,对于芥末来说,无为是一种,顺其自然的作为,对辛梅而言,无为是一种,什么都不做,混吃等死。这三个步入中年的女人,都在跟岁月做殊死的搏斗,但每个人捍卫青春的法门却各不相同。当然,青春在她们身上呈现的方式也不一样。辛梅如赵佶的工笔,精致、妩媚;芥末则像朱耷笔下的泼墨写生,有点怪,但气势磅礴;宁蒙的魔性在心里,在端庄矜持的表皮下。她看着精致,实质硬朗。感情的背叛,本质上跟道德无关,如何处理婚姻中的利益,才考验人的道德。按照芥末这个观点,澄悦的道德水平是很高的,他把滨江的豪宅,账户里的股票都给了辛梅,几乎是净身出户。芥末喜欢辛梅不仅仅是她好看、精致,更重要的是她享受任意调戏辛梅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智力优势。其实辛梅孜孜以求的成功、财富未必不是欲望,但在她的字典里,那些都是求上进,是奋斗精神。唯有色欲在她的眼里是可耻的,是人性的狼狈,阴暗不可启齿。随着婚姻的破产,这两个闺蜜,一正一邪,都想拆掉辛梅心里那座庙。正午时分,阳光璀璨,一半在窗外,一半在心里。 

  

“人为什么总是急功近利?辛梅微皱双眉,端着一杯刚刚磨出来的咖啡,她正在生同事的气。这还不简单,近处的石头看起来大于远处的山峦。近视是动物的本能,人也是一种动物。宁蒙扑哧一声笑了。知识就像一味药,有人用它外敷,有人则是内服。辛梅的知识是膏药,敷在她那洁白的肌肤上气味芳香。宁蒙的知识是汤药,喉咙咽下去,变成脑子里纵横交错的逻辑。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一个有趣的过程:理科生用科技摧毁了一尊又一尊宗教的神,文科生用文化却在打造了一尊又一尊道德的神。从神的崇拜到道德崇拜,信仰总有它生存的土壤。宁蒙看事情,喜欢站在上帝视角。哲学把理性也变成一种崇拜了,总想用思想的勺子,舀尽浩瀚无边的宇宙芥末对知识不屑一顾,她的宇宙无边无际。运气好的人,失去某样东西之后,在寻找它的过程中也许会碰巧发现更好的东西。芥末就是这样。将理性藏入觉知的剑鞘,她经常在混混沌沌中走到一个全然不同的生命维度。神性本身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蕴藏在生机勃勃的情绪之中,情绪,对于芥末而言,是无数创意生长的土壤。而宁蒙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对于宁蒙而言,成功是一个辉煌的十字架,绞杀了她一多半生命的张力。你需要放弃的不是一切,而是对一切的执着。芥末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她是宁蒙的女巫,看见性,看见爱,也看见她的患得患失。宁蒙的分寸感限定了她的表达方式,她的荷尔蒙在笔端,能把芥末心里的肆无忌惮变成笔下灿烂的烟火。一个人心里的荷尔蒙只能把生活烧出一朵烟花,或者烧出一堆灰烬,而文字的荷尔蒙却可以把这世界烧出一个洞。”“蛹的梦想和蝶的梦想是不一样的。如果你是蛹,内心需要的东西自然和蝶不同。辛梅是宁蒙的拥趸,在两人斗嘴的时候,她永远站在宁蒙这一边。可是有一点,蛹也许有一天会变成蝶,但蝶永远不会变成蛹。芥末觉得,她穿上盔甲,或许可以变成宁蒙,但宁蒙永远不可能变成她。快下雨了,咱们走吧。宁蒙只穿着一件真丝衬衫,外面套着薄薄的羊绒衫,空气里的寒气让她觉得脖子发凉。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阴下来了,没有风也没有雨,来来往往的面孔都藏在蓝色、白色、黑色的口罩后面。口罩,罩在口鼻上的那张小小的过滤网,如都市的表情,也像都市的情绪。手机上,新冠疫情的数据在不断上升,这些抽象的阿拉伯数字所释放的不安,像一朵灰暗的花苞,在她的心里慢慢绽开。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