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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 阳


2021年11月10日10:18

有些人,离开之后,才会感觉她的好,有些事,是过去之后,才会发现它的美。

林采宜/                                         

                                    一

黄昏,斜阳照在结着冰凌的屋顶上,给寒冷披上了一件橘黄的薄纱,艳丽里夹着些许淡淡的哀愁。如果不是那刺骨的寒风,得萱几乎不觉得这是北方的冬日。一晃又到了春节,这次回老家过年,得萱穿了件新款的紫红色羽绒服,咋一看不起眼,但那收腰宽摆的设计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奢侈品牌。尽管婆婆走了,但在公公面前,得萱还是保持着习惯性的谦卑。衣服、靴子的款式、色彩都比较低调,一般人不太看得出来是奢侈品牌。刚进屋,闻到厨房里弥漫着氽馒头的香味,热乎乎的空气里飘着年味,彷佛婆婆还在。炕边的五斗橱上,那个熟悉的印花玻璃杯依然放着,杯子里盛着水,有大半杯,上面浮着一层浅浅的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动过的。那是婆婆的杯子,她在世的时候,用这个杯子喝水,婆婆高血压、冠心病还有点轻度抑郁,靠炕沿的抽屉里装满了白的黄的咖啡色的各种药片,婆婆到点就吃药,用的都是这个杯子,所以,杯子从来没有空过,一天到晚都盛着半杯水,夏天直接用凉水送药,冬天往凉水里兑一点开水,把一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药片送下去。一般人吃药,是针对病痛的,病情缓解了、痊愈了,就不吃了。婆婆吃药,是习惯。药片给她带来安全感,不管头疼不疼,每天晚上半片止疼药是必须吃的,不管血压高不高,早饭后的降压药也是每天吃。吃药,对于婆婆来说,就跟洗脸一样,已经成了生活习惯,药片在她心里,是每天相伴的伴侣、是让她心安的神灵。吃过年夜饭,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耀宗打开门,一股寒气夹带着细碎的雪花从门缝挤进来,得萱本能地打了个寒战,蓉儿却欢天喜地拿着烟花钻出去,大伯,我要放烟花。”“等一会儿,咱们要先放鞭,再放花。耀祖从西屋炕上的大纸盒里拿出一坨沉甸甸的红色鞭炮,看分量,足以一斤多重,他在院子里把鞭炮排在地上,从院门排到窗下,一串暗红铺在白色的冰渣上,像冷而艳丽的笑魇,透着欢喜,更透着期待。耀宗划着火柴,递给蓉儿:敢不敢鞭炮?蓉儿有点害怕,不敢接。耀宗想了一下,进了后屋,从香炉里拔了一枝残香,先用火柴把香点燃,然后,把长长的香递给蓉儿:这样就不怕了。蓉儿接过长香,往院子门口跑去,点燃了鞭炮…….劈里啪啦劈里啪啦…….那一串暗红色的长龙瞬间变成一串次第燃起的火花,清脆震耳的响声中把自己化作了纷飞的纸屑和灰烬,红的灰的洒了一地。燕子是榕儿的堂姐,她胆小,不敢放鞭,躲在屋里,透过玻璃窗户往外看……鞭炮刚燃,声音还没爆出来,她就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燕子,上你奶奶的炕上去,那儿暖和。爷爷吩咐到。燕子爬到炕上,趴在窗边,透过窗花往院子里瞅,蓉儿正挥着手里的香,继续点燃一支又一支烟火……“,一道火光窜上天空,,散开,变成一朵璀璨的金菊,缓缓地开放,再徐徐地落下,消失在夜空。,又一道火光窜上去,,散开,这回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碎花,晶晶亮,一闪一闪,开在雪花的间隙中,有一种莫名的热闹,如同喧嚣的街市。……一会儿功夫,一盒子的烟花全部成了五颜六色的灰烬,洒在院子的各处。蓉儿意犹未尽地回到屋里。爷爷从枕头底下拿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蓉儿和燕子,这个是俺给的。”“啊,压岁钱。两个孩子欢天喜地接住,迫不及待地打开来数,看看有几张新钞票……“喏,这还有一个,这个是你奶给的。爷爷又给他们每人递上一个红信封。母亲去世时留下的万把块钱,他存进银行,每年拿出900元,孙女孙子外孙每人300元。好多年过去,孙女结婚了,抱回来个大胖小子,他把该孙女的那份,给了胖小子,数字翻了一倍,600元。爷爷喜欢第四代,重孙子的压岁钱,比孙子多一倍。奶奶的那一份也如数增加。又过了三年,外甥也抱了个大胖小子回来,依着惯例,他还是给两个红包,一个是爷爷的,还有一个是你奶奶给的压岁钱。” 

  

“嘭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大年初一的早晨,天还没亮,远处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就不断传来。十点多,太阳已经升老高了,路边上的雪还没化,马路中央有两道湿漉漉的水印子,那是路过的车轮压出来的,没有被车轱辘压过的地方,都结着一层冰,有些地方薄,有些地方厚,上面洒着些红色的碎纸屑,那是大年夜鞭炮、烟花爆破之后飘洒在地上的,残败中带着喜气。一台商务车停在路口,车上下来耀祖、耀宗两家七口人。公公门前的小道背阴,夜里下的雪在路上凝成了一层薄而透明的白霜,脚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细碎的晶体在一双双皮鞋、棉鞋和运动鞋的胶底下化为湿漉漉的水渍。院子的门虚掩着,推开,一院子的鞭炮残屑已经被扫起来堆在墙角,红红的一大片,公公穿着藏青色的新棉袄,戴着铁灰色呢帽子,已经端坐在客厅,茶几上是一个红花绿叶的搪瓷盘子,上面摆着五六个干干净净的杯子。两个碟子,一个装花生,另外一个装瓜子。平时过年回家,得萱都是给婆婆打下手,切菜,洗碗、烧火,干点没啥技术含量的活儿,婆婆走了,公公知道得萱不会做饭,就让他们一家住到耀祖家里去,有耀祖媳妇掌勺,得萱只需要帮嫂子切个青椒,打个鸡蛋什么的,干点杂活就不愁三餐。进屋第一件事,是祭拜。厨房背面的储藏室,这会儿变成了婆婆的牌位栖息处,推开门,只见长方形的桌子靠西墙摆着,中间立着婆婆的黑框照片,照片前有一碟柿子,橘红色的皮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灰,看上去不太新鲜,分明是摆了有些日子了,那是婆婆生前爱吃的水果,柿子的前面是一个灰扑扑的香炉,上面插着三柱燃过的残香,两边是一对蜡烛,白色的,烛身上有凝固的烛泪,已经烧掉半截了,芯子乌黑,有点卷曲。婆婆的灵魂彷佛在牌位下方的遗像里呆着,似隐似现,亲切而且轻盈。不像当初闭塞在臃肿的身躯里,呆滞而且琐碎。耀宗耀祖兄弟依次燃了三柱香,跪在草编的蒲团上,拜了三下,而后,把香插进香炉,双手撑地,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站在一边。给你奶奶上个香吧。耀祖对榕儿说。榕儿接过新燃的香,在父亲跪过的地方跪下去,草编的蒲团上还有股温热的气息,榕儿双手仔细握住香火,把上身低下去,低下去,低到几乎触地,如此三个深深的鞠躬,他没有磕头,只是嘴巴蠕动了一下,好像说了句什么,就站起来了,把香插到香炉里去。香火的轻烟还在缭绕,后面一拨客人就到了。来的是四奶奶家的大儿子耀明,长得人高马大,面孔黝黑。一进屋,就握起双拳作揖:三爹过年好!俺先给俺三妈敬个香。说罢洗了手,进了北边的小屋,点三柱香,在蒲团上麻利地跪下,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在炉灰上,又磕了三个头,出来见榕儿趴在客厅沙发上嗑瓜子,随手就塞了红包过去。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硬壳中华烟,给耀宗耀祖兄弟一人发了一支,啪挞一声,打火机的火苗窜了出来,他用那猩红的火舌给两位堂兄和自己分别点燃了香烟。一支烟还没抽完。二奶奶家的儿子耀辉也领着媳妇和孩子来了,耀明一看新客人来了,马上起身告辞,客厅的沙发顷刻就被二奶奶家的媳妇和她那两岁半的儿子占领了。男人们照例是先进小屋敬香祭拜,女人则抱着孩儿在客厅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得萱乘着这间歇赶紧把前面那个用过的杯子撤下,换上三个干净的茶杯,倒上新茶。公公从棉袄的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孩子,孩子的母亲一边说着三爷爷您不用客气一边飞快地把孩子手里捏着红包拿下,塞进自己背着的小挎包里,并从果盘上拿了一颗奶糖塞回他肉乎乎的小手里。二奶奶家住得远,平时来往也不多,因此,关系没有四奶奶家那么热络,小辈之间就更疏淡了,因此,耀辉只是点三支新香,象征性地鞠了个躬,就把香插回香炉,算行过礼了。那间灰扑扑的小屋子,一上午进进出出这么多人,香炉里挤满了大家敬拜的香枝,连空气都带着喜洋洋的热闹劲儿,一点儿都没有灵堂的肃穆和凄冷。人间的悲喜,有时跟生死无关。 

婆婆走了以后,公公变得越来越省俭。曾经在生意场上推杯换盏、豪气万丈的他,年轻时没少骂自己媳妇小气抠门。可自打他一个人过日子,婆婆的魂像是在他身上附体一样,样样东西都变得很金贵,新的舍不得用,旧的舍不得丢,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原先留给耀祖一家春节、暑假回家住的屋子变成了各种物品的堆放场。五斗橱和圆桌上堆满了各种牌子的白酒、装在礼品袋里的香烟、还有盒装的饼干、塑料马甲袋装的苹果、香蕉和橘子。炕上则堆着一层叠一层的纸板箱,打开的纸箱,能看见里面有鞭炮、花生、瓜子和奶糖,还有红薯、芋头和小米和各种饮料,而没有打开的,则是一箱一箱的廉价饮料,整整齐齐摞在一起,靠墙的炕头还堆着几个非常大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地上则是灰蒙蒙的编织袋,装了碎煤块和生炭……整个房间塞得满满,连走路很难下脚,俨然像个小卖部的仓库,。大衣柜里是叠的整整齐齐的棉袄、夹袄、的确良衬衫、卡基裤子和各种颜色的绒线帽,还有两双崭新的棉鞋和一件穿过的绣花坎肩,暗红色的,虽然旧却不失妖娆,一看就是婆婆的遗物。从结婚到过世,农村女性在不同年龄能用到的衣着应有尽有,大部分在八成新以上,有些甚至是全新的,婆婆很省俭,好一点的衣服只在喝喜酒或者做客的时候偶尔穿,一些新衣服甚至舍不得穿,每年初夏拿出来晒一晒,叠好,又放回衣柜,七十岁那年,她留下一柜子的新衣服,走了。已经生锈的机械座钟,还在炕沿的桌上摆着,那是婆婆的陪嫁,五十多年前的日本货,背面印着日文,质量挺好的,只是式样多年前就不时兴了,清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废钟被扔进垃圾堆,后来,不知怎么的被公公看见了,捡回来放在炕桌上,一放,就是二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打开柜门,看见这些衣物,得萱的脑海里浮出这句诗。她没有想到,平时不言不语的公公对婆婆竟然用情如此之深。假如性格有颜色的话,婆婆是褐色的,亲切的土红和单调的枯黄融在一起,温暖,但也无趣。公公则是铁灰色的,高冷的灰中掺杂着冷峻的黑,凛然不可接近。褐色和灰色搁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太和谐。褐色入土之后,孤单的灰居然慢慢变暖,如夕阳下的铸铁,虽然坚硬,但终归闪着褐色的光。得萱觉得,公公身上那一道褐色的光,是婆婆的折射。婆婆不在了,家里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从堆满各种什物的西屋出来,得萱发现,原本疏朗的院子也有点挤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厨房的屋檐下摆了一排废弃的塑料桶,各种颜色都有,用来接雨水的。天晴的时候,公公就挑着这些雨水去浇菜地,他觉得这样能省点自来水钱。公公有退休工资,还有三个儿女孝敬的养老补贴,他不缺钱,但是,还是死命地省。得萱觉得,省钱,是公公退休之后的生命奇点,他是把这一生没有消耗光的意气都发力在这个点,并从中发掘自己的能耐。他经常炫耀:谁也别想忽悠俺,赚俺的钱。但公公省钱,只在自己的用度上省,对小辈,该花就花,该用就用,这是他和婆婆最大的区别。婆婆喜欢得萱,经常端起自己喝剩的水递给她,喝点水吧,闺女,这么热的天。对得萱的一脸尴尬毫无知觉。公公是从知道他们回家的日子开始,就把几个新杯子搽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橱柜里备着。他们一进门,桌上就是干干净净的杯子,干干净净的茶壶,茶罢话毕,她前脚出门,后脚公公就把他们用过的杯子收起来,藏到橱子离去。茶杯专用是得萱和榕儿在爷爷那里享有的格外待遇。除了省水,公公还省电。平常,十五瓦的白炽灯挂在织着蛛网的天花板上,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光线弱得连空气都散发着寒碜的味道。但过年那几天,晚辈们都回来的日子,他会从灰扑扑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四十瓦的灯泡换上去,在四十瓦灯泡的光芒下,炒菜、洗碗一点不费神,连在饭厅吃饭的心境都亮堂了许多。有人说,好的人际关系如同顶级餐馆的菜,荤藏春秋,素蕴冬夏,吹面不寒,柔情不露。公公跟小辈们的相处,有点这个味道。老爷子不言不语,心里明镜似的。 

 

柴房上的紫葡萄熟了一季又一季,葡萄架子在风吹日晒中渐渐成了灰褐色,但每一年夏季,都有新鲜的枝叶和晶莹的果实长出来,挂在开裂朽败的木椽上。一晃,快二十年过去,家里的白墙被烧炕的煤烟熏成了灰褐色,门框接缝处的涂料斑驳脱落,屋子,和公公脸上的皱纹一样,憔悴之意越来越浓了。爸,把墙重新粉刷一下吧。耀祖看着那蛛网绵延的斑驳墙面说道。去,刷什么刷,墙一刷,家变了样儿,你妈回来就找不到了。公公坚决不允。得萱拉开抽屉找火柴,发现婆婆当年没吃完的降压药,原封不动在老地方放着,快二十年了,婆婆当时怎么放的,现在还是怎么放。得萱本能地转头看炕上,婆婆的枕头还在她以前睡的地方放着。如此看来,公公什么都舍不得丢,表面上是省俭,本质上是怀旧,那些婆婆活着的时候用过的旧物,承载着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怀念。他以近乎偏执的姿态维护着她的生活模式,并在其中找到她的影子,她的魂魄。他守着,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守着他们将近五十年的记忆。婆婆在世的时候,老两口不怎么说话,对婆婆的各种絮叨,公公除了一声,基本不回应。亲密,是人与人之间的桥。公公和婆婆之间,缺乏那么一座桥。所以,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冷冷的压抑,这压抑里既有公公的沉默,也有婆婆的幽怨。山东的男人,在传统的家庭里地位如天。婆婆对公公是敬重的。有好吃的菜,从锅里盛出来,先端上桌供男人下酒,孩子们哪怕再馋,也只能躲在门后咽着口水,等爸爸吃完了,才敢觊觎桌上的鱼肉荤腥。对家长的敬,象个无形的匾,老是挂在高处,时间长了,渐渐就生出畏惧来,三个孩子,都怕父亲。敬畏,是人与人之间的墙,自得萱进门开始,看到公公和婆婆以及晚辈之间,好像就是有一堵透明的墙。这堵墙始终淡淡的,冷冷的,拆不掉,也越不过。你妈托梦,想吃鲅鱼饺子,今儿个咱们包个饺子吧。公公从冰柜里拿出一坨冰冻的鱼,递给在厨房里擀面的燕子她妈。大儿媳接过冻得僵硬的鲅鱼,拿到水龙头下,用水冲着解冻。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渗出,眼角深深的皱纹,松弛的面颊上若隐若现的色斑,当年窈窕的腰身已不复存在,猩红色的毛衣下,是略臃肿的赘肉。得萱见了,心里一惊,物是人非的感觉一下子串上心头。当年初见嫂子,眼前可是一位婷婷玉立的大美人,如今这光景,分明比当年的婆婆还要憔悴。榕儿他妈,你把这模具给洗一下,明天做饼用。得萱正愣神着,看见公公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竹编的框,框里装着好些木刻的模板,有刻着鱼的,刻着花的,还有刻着福字的…..都是婆婆生前用来做面饼的工具。看着这些古董一样的玩意儿,得萱彷佛看见婆婆做面饼时的心境,她把所有的浪漫和期许都做在这些质朴而好看的花纹里。婆婆生前敬奉观音菩萨,晨昏各燃一炷香,托付各种心愿。她走了以后,公公把她供奉观音的神龛,改成供奉她的牌位,也是晨昏各燃一炷香,喊她吃饭,喊她上炕,告诉她孙女添丁,外孙娶亲……家长里斑短的各种琐事都一一跟她絮叨。一向沉默的公公,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变得絮絮叨叨起来……他耳朵越来越背,旁人说话的声音基本听不清楚,但炕桌上那台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却很清晰,那是时间的流水。他觉得自己跟一个繁华喧嚣的世界之间有一堵墙,墙里的影子来来去去,都是他熟悉的故人、熟悉的故事。墙外的牵牛花张开它紫色的花骨朵,和绿叶纠缠在一起,影子被阳光打在墙上,斑驳如一幅水墨画,但那生命的新绿如同墙那边的声音,跟他没什么关系。二十年了,他住在自己的家里,而她住在他的心里,他们仍然在一起。 

 

夏天渐渐远去,直到没入秋的凉意。太姥爷,我想吃大虾。燕子的儿子胖墩用肉嘟嘟的小手指着餐桌中间的一盘海虾。让你妈给剥一下壳。老爷子捡了一只最大的虾,放在胖墩前面的碗里。年愈八旬的他满头银发,衬着一张黑里透红的脸。端着小酒杯,笑眯眯地看着孩儿吃虾。退休后,公公的主要功夫都花在种植上。他在屋后搭起了瓜棚,种丝瓜、黄瓜和四季豆,瓜棚下面的零碎土地上种着西红柿、西兰花和各种绿叶菜,一寸都没有浪费。种着种着,巴掌大的自留地不够用了,他索性扛着锄头,上山开荒,种苞米、地瓜、花生、芋头,二十年过去。头发越来越白,脸越来越黑,身子板却越来越硬朗。同样地里长出来的蔬菜瓜果,有机肥培育出来的菜,有土地和季节的味道,暖棚地施化肥的菜,只有其形却无其味。随着旧屋的拆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住进了带抽水马桶的楼房,茅茅厕粪坑变得越来越少,有机肥则日益稀罕起来。老爷子节约到连一泡尿都舍不得浪费,从尿壶到粪桶,挑到山上去,浇给那些秋后要收割的蔬菜瓜果,即便是冬天,也要存在缸里存着。良种、有机肥加上充足的日照,老爷子种的红薯、土豆和花生都特别香。除了种地,最有生气的活儿就是养鸡了。一排用粗糙的木栏杆钉出来的鸡笼顺着墙根,上面挡雨的毛毡是鸡笼的顶,坡度比较小,放着些喂鸡的饲料和吃剩的饭菜,一个边上残缺不整的旧瓷盆,装着新下的鸡蛋,大小差不多,颜色有粉红的,粉白的还有砖红的,新鲜的蛋装在残破的盆子里显得格外新鲜,就像青春的少年住着残破的窝棚,那逼人的春色愈发显得格外扎眼。院子的东侧是库房,库房边上还长了一棵老藤葡萄,葡萄藤顺着墙爬上屋顶,上面挂着一串串深紫色的葡萄。小而且甜。库房的屋顶是孩子们打仗的阵地,耀宗耀祖小的时候跟小伙伴们在上面打仗,后来是榕儿和他的表兄,再后来,就是燕子的儿子胖墩。胖墩扭着肥胖的小身子攀上木梯,再沿着木梯子上库房的平顶,跟表哥俩,一人手里拿一根木棍做兵器,嗨,嗨,嗨,模仿电影里的武士对打着……公公则坐在院子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调皮,年轻的时候不苟言笑,两个儿子怕他,侄子们也怕他,退休以后,带孙子,爸爸的威严褪去,爷爷的慈祥渐浓,年纪越大越是宠小辈,隔代亲,隔两代更亲,太爷爷喜欢逗重孙子,喝酒的时候,三个手指头捏着那个鸡蛋大小的蓝花瓷酒盅,倒上一盅,抿一口,再用筷子蘸一点白酒,给小胖墩尝,看小家伙的胖脸被白酒辣得皱成一团,他裂开没牙的嘴,笑了……酒喝到半酣,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带着她和孩子们走在熙熙攘攘的热闹集市上,看见一个面人摊,一个手艺人在捏孙悟空,他买了一个孙猴子,想给小儿子,回头一看,他们都不见了……他急出一身汗,醒了。斜阳温暖地照着院子,母鸡刚下好蛋,咯咯地叫着……忽然心里有一种寂寞,说不出来。 

 

清明的风,有点凉,吹在山间,树叶将绿未绿之间,公公坐在婆婆坟前,一声不吭,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阳光明晃晃的,照着山上的树,酸枣儿树,樱桃树,梨树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杂树……树上的叶子和地上的野草都泛着金黄的色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暖意,老爷子望着樱桃树,想了很多,想了很远……不知不觉中又看见了婆婆刚进门时的情形:她穿着紫花的夹袄,倚在炕上,跟他怄气,不吃饭,脸朝着窗户,他笨手笨脚地熬了一碗小米粥,放在炕桌上,喝点粥?她不回答,也不转过脸。他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一声不吭,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怕一开口,她的怨气和唠叨就会像开闸的洪水,于是选择了沉默,烟一支又一支抽着,小米粥冒着薄薄的热气,一丝丝,越来越淡,最后热气没了,粥凉了,她还躺在那儿……他把最后一支烟蒂仍在地上,用鞋底踩灭,一撩门帘,走了。每一次怄气,都是这样,她的眼泪,他的沉默,最后不了了之。她比他大两岁,五官俊俏,身材匀称,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美人。但家庭出身不好,富农,在那个时代,是个谁也不愿意沾的黑色标签,因此,眼馋的不少,敢娶的不多。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在闺中一直待到二十七岁,算命先生说,她属木,八字水多,太过阴柔,得配个火命的郎君救济一下。而他恰好是火命,贫农出身,根正苗红,拖到二十五岁尚未成亲,是因为家里穷。小伙子个头不高,五官也不起眼,但是脑子灵活,手很巧,他当裁缝,能把衣服、裤子、坎肩巧妙地套裁,同样做一套衣服,他用的料子能比别人节约10%的面料,那年头的裁缝,能省料子,格外受人待见。第一眼相亲,他就喜欢她。什么木命火命之类的,他并不相信,他看上的是她的漂亮。二十五岁,血气方刚,对于这个年龄的小伙子,没有什么东西比漂亮更有吸引力。但日子过起来才知道,富家小姐的娇气和挑剔,她也是有的,然而毕竟本性良善,就算挑剔也只是一两句抱怨的言语。而娇气呢,不过是一些情绪,如江南的雨季,阴阴的。他勤劳、刻苦,就是不爱说话,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说一句,他听一句。就像一堵沉默的墙,可靠,也乏味。婚后的日子水波不兴,既无激情亦无争执,她的心境像青苔,潮湿而且幽怨。好在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落地,家里有忙不完的家务,地里的农活还得操持,一天辛苦下来,晚上教孩子们唱歌是唯一的解乏……孩子,是她生命中的青青草地和温暖阳光。她的爱,是热烈的红,如火如焰,而他的情,则是浅浅的蓝,如天空,远淡含蓄。时光一年一年地流走,踩过四十多个年轮,光阴碎了一地,直到她走后,他才蓦然发现,她已经长在了他的心底,即便死神也都无法把他们分开。山的那一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彩虹,越来越鲜艳,他记得新婚那天,他出门迎亲,第一眼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彩虹。此时,坐在她的坟前,听她用慢幽幽的的口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着家长里短,忽然又看见了当年的彩虹,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思就在那彩虹里面……下山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想的事情,阳光仍然很亮,风里却吹着淡淡的凄凉。他觉得自己像一棵老树,绿过几十遍又枯过几十遍,树干上满是粗糙的裂纹,只为黄昏那一抹夕阳而生存。而她的声音,正好弥漫在黄昏里,如夕阳中的尘埃,若有如无。 

 

刚过霜降,屋里还没有烧炉子,黄昏,日色渐晦,隐隐约约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溜进屋子。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望着窗外,神情淡漠,似乎看着什么,似乎什么都没看。他呆在自己的回忆中……腊月的胶东,风像刀子一样锐利,他背着一大口袋年货回家,推开院子的门,看见屋里亮着温暖的灯光,厨房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开了,她正坐在大灶前烧火,炉膛里劈里啪啦燃烧的柴火映红她的双颊,丰满的嘴唇上起了一层干燥的皮,眼里是一汪水,小儿子坐在小板凳上,偎着她,手里玩着草绳……红薯的甜香飘在空气,混杂着刚刚剥开的新鲜的大蒜味儿,站在碗橱边上,他把花生、瓜子糖饼和橘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搁在案板上……她头也不抬,慢悠悠、懒洋洋地问一声:回来啦?”“,他应了一声,就撩开门帘,往里屋去了。闺女春儿在里屋的炕上盘腿坐着,用大红的纸头在剪窗花。来,吃个橘子。他递给女儿一个橘子,手又伸进棉袄口袋里……“爸,还有啥好吃的?女儿放下剪子,一脸娇憨地爬过来,伸手就往他棉袄口袋里掏。哇,糖。春儿从父亲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了好几颗奶糖……屋里没有电灯,天渐渐黑了下来。他恍惚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慢悠悠,懒洋洋,带着点抱怨的口气。她在说什么?想仔细听时,那声音没有了,刚想起来,她,早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当,当,当……”五斗橱上的自鸣钟响了七下。该吃晚饭了,他从锅里拿出一块中午吃剩的馒头,放在盘子里,上了炕,把腿盘稳,坐着,把冷馒头一小块一小块揪下来,塞进嘴里,牙齿已经掉光了,他用牙龈慢慢嚼着白面馒头若有若无的甜味。吃完馒头,喝了点水,想小便,起身上茅房。茅房在院子的另一头,他推开门,走到院子里,看见薄霜浮在地面,白色的一层,脚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嚓嚓声,白霜上有浅浅的塌陷,好像是她的履痕。回来的时候,猫蹲在炕沿,瞪着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看着他。他慢吞吞地挪过去,坐在它身旁,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撸着它灰白色的毛,猫毛很厚实,光滑而且柔软,那双苍老的手摸上去,感觉到一缕生命的暖意。撸着撸着,花猫很懂事地往前挪了一下,在他腿上顺从地趴下,眼睛眯成一条缝,圆圆的肚皮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享受着他的抚摸。他搂着花猫,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完全黑了,他拉了一下炕头的开关,灯亮了,昏黄的光,铺满了屋子。他抬头看墙上的镜框,里面镶了好多照片,有旧的有新的,他们初婚时的黑白照片,三个孩子小时候的照片,不同时期的全家福,孙女外甥的结婚照,最新的一张,是头发花白的春儿,抱着她刚满月的孙子,一脸幸福地笑着……恍如隔世。那些幸福的笑脸,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一黑,他就开始想她。电视机又坏了,画面模模糊糊,声音也不太清晰,用了二十年的彩电,三天两头坏,春儿每次来家,都说换个新的吧,他硬是不允。嘴上说:修修还能看。心里想的是,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买它干嘛。关了电视,他踩着小木凳,爬上炕,抽了一会儿烟,睡不着。脏兮兮的枕巾边上,歪七竖八堆着一叠书,有八十年代的《人民文学》、《收获》,九十年代的《故事会》,还有一本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封皮破破烂烂的,书的边儿有三分之一是卷的,泛黄,还有一两个香烟头烫焦的痕迹,像是废品收购站里扒出来的。他带上老花镜,拿起那本泛黄的《故事会》,一页一页慢慢翻着……房子要拆迁了,左邻右舍的年轻人们拿到新房钥匙,陆陆续续开始搬家,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离开,看着越来越多的老房子被腾空,旧墙在推土机下一片一片倒下去,化为尘土……他心里的尘土也一天天堆积起来。这三间住了大半辈子的瓦房,承载着他大半生的记忆。有些人,离开之后,才会感觉她的好,有些事,也是过去之后,才会发现它的美。对他而言,她就是那离开的人,和过去的事。当然,还有这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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