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宜/文
这个社会病了。
有太多的人在追求卓越,追求不凡。如同一个发烧的肌体,每一个细胞都滚烫滚烫,渴望着膨胀,渴望着出位。尤其是年轻人,追求“成功”的激情如旷日持久的高烧,而理想就像一个个血红的囊肿,冒着吹弹欲破的油光。
其实“卓越”、“不凡”这概念并不新鲜,三十年前就有,只是那时候不叫“成功”,叫“理想”。当时最流行的理想就是成为科学家,名冠学界。
中学时代,我特别佩服班上的学习委员,轻轻松松却成绩不俗。高考得了全省物理状元和总分第三,无论成绩还是智商,都是妥妥的“尖子”。毕业后,他去了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当时,中科大是少年天才的摇篮。
进了大学,中学教室里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氛围没有了,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彼此鸿雁传书,一封接着一封。他的伟大理想是走进李政道的实验室,成为物理学界的新星。对我的期望,则是“努力成为21世纪的居里夫人”。
大学时代的我,是那种晚上九点钟就犯困打瞌睡的女生,胸中无大志,梦里无理想。每次坐在公共汽车上,看街道两旁万家灯火,内心最深切的向往,不过是有一扇温暖的窗户属于我,里面坐着爱我的人,在灯下等我回家。再后来,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见到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从身边路过,心里就特别馋那个坐在车上的孩子,梦想有朝一日能有一个肉嘟嘟、萌乎乎的孩子,流着口水,挥着小手,坐在我的怀里…..
这种平凡的梦想,和“21世纪居里夫人”实在是隔着八万四千里。
大学三年级那年暑假,我跟同班同学去黄山玩,顺路去了趟合肥,看望暑假在学校加课考托福的他。那天晚上,我们绕着校园的林荫道,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路上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走到了九点钟,那时候公交已经下班了,他借了辆自行车,把我送回同学家。
分手的时候,我跳下自行车后座,朝他挥挥手,说:“晚安,做个好梦。”
他把单车掉了个头,瘦瘦的长腿跨上去的时候,丢下来一句话:“我还要去通宵教室温课,把今天浪费的三个小时补回来。”
当时,一大盆凉水从我头上浇下来,原来,在他心目中,陪我吃饭聊天那三个小时属于“被浪费的时间”。我实在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一个顽皮机灵、有趣鲜活的男生变成了天天晚上都要到通宵教室拼到半夜的功课狂。
“是梦想,卓尔不凡的伟大梦想。”他在信里给了我非常清晰的答案。
于是,不凡和平凡,在我们彼此的关系上划出了一条巨大的鸿沟。
插肩而过三十年后,我们重逢。
我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你后来当上物理学家了吗?”
“没有啊,只是在美国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物理,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他的回答里透着淡淡的遗憾。
通过努力拼搏,他确实加入了李政道的项目,但是,命运的河流千回百转,转来转去,身不由己地转到一个离物理十万八千里的平凡工作上去。
其实平凡没什么不好,只要你接受它。平凡一样是美好的人生。而他却说:“你以为平凡不是平庸?”
平凡和平庸,实际上是很不一样的。一个相貌平平的农妇露着丰盈的乳房在菜市场的旧凳子上奶孩子,那是平凡;而都市白领穿着时尚的套装,化着精致的妆容在写字楼里跟上司套磁,那是平庸。
平凡是烟火气,是世俗的美;而平庸,则是世俗的恶,透着各种算计,各种钻营。
三十年过去,对平凡和平庸的认知,依然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在正常的社会中,成功是少数人的事情,平凡才是多数人的常态。但现实中,总有那么多人不甘于平凡。
我有个闺蜜,漂亮,能干,名牌大学的学霸,在职场一路高歌,所向披靡,三十多岁就当上了跨国公司的大中华区副总裁。某一个初夏的夜晚,她突然告诉我:她的婚姻解体了。
“生活是流动的,爱情自然也是流动的。不管什么样的婚变,在我看来都是很正常的呀。”我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
“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么努力,最后还会在婚姻上失败,你觉得我不够优秀吗?”她很困惑。学霸,美人,三好学生,优秀员工……..一路走来,每一个标签都那么耀眼,她的丈夫也是万一挑一的人中龙凤,“优秀”到让人望尘莫及。
“你不是不够优秀,而是太优秀了。一切竞争都要名列前茅,一切荣誉都不肯放过,你出色得像一颗太阳,足以亮瞎我们凡人的眼。”我吊儿郎当地调侃着她。
一年三百六十天,她有两百天都在飞行,往来于海内海外各大城市,拜访客户,出席会议,不出差的时候,天天加班,要么在线上参加美国总部的电话会议,要么在写项目计划书,回家不是半夜便是拂晓。
偶尔朋友聚会,两个小时的下午茶,她一个半小时都在接工作电话。有一天我打趣她,“怎么觉得你给我的拥抱像是客套的应酬?”她的先生在旁边冷冷地讽刺道:“她一天要应酬无数个客户,热情拥抱已经是标准化的习惯姿势了。”
我们一起做过性格测试,我保留了天性中85%的个性,岁月和生活,只给我留下一些皮毛的擦伤。而她,因为要处处迎合客户的需求,75%的天性已经被改变,只剩下25%是她原先的自己。从销售代表做到副总裁,一路奋斗的副产品是把自己的天性扭曲得面目全非。
面具戴的时间久了,会变成皮肤。
一个追求不凡的营销副总裁,她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完美的,直到有一天,她那位风趣幽默,温柔体贴的优秀丈夫宣布不想再跟她维持婚姻。
因为她太出色、太优秀、太不甘于平凡了。
“不凡”,有时候是一张巨大的账单,需要你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采宜,如果你是男人你会娶我吗?
“当然不会。”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因为你追求不凡的那股劲儿,时时刻刻让人感觉到压力,而家,即便不是情感的归宿,至少是身体的港湾。我要是男人,希望有一个亲切的伴侣和我一起睡懒觉,一起说废话,一起浪费时间,和我一起做那些无用但是有趣的事情……这需要有一颗接纳平凡的心,而你没有。”
一个追求不凡的女人,像一匹停不下来的战马,时时刻刻都在奔跑,都在用她的勤奋、努力和斗志来反衬身边人的散淡和懈怠。
“你也不喜欢我吗?”她的眼里流露出非常意外的失望。
“不。如果我是老板,会很喜欢你。老板需要的不是女人,不是伙伴,而是一个枕戈待旦的斗士,永远冲锋,永远进取,永远努力。”说这话的时候,我把调子提高了几个分贝,模仿着那些在会议室里给部下打鸡血的上司……
功利社会的肌体上,长着无数个鸡血充斥起来的囊肿,有些伤口破了之后,能开出花,更多的伤口溃破之后,流出的是脓。每一个奋斗者都觉得自己必将是那花的一瓣,很少人想过流出的脓血里有着无数个曾经鲜活的细胞。
接受平凡者,最后未必平凡;同样,追求不凡的,最终也未必不凡。说到底,生活中的因果不是简单地由欲望决定的。
“难道你就没有梦想吗?”
“当然有。我的梦想,只是一份平凡的工作,得心应手,朝出晚归;一个平凡的男人,朝朝暮暮,想抱就抱,想亲就亲;一个平凡的家,厨房里飘着肉汤的香味…….. ”人世间很多幸福,就像我们的影子一样,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见,直到蓦然回首。
其实有理想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不好,然而一旦所有人的理想雷同,变成社会的成功标签,甚至变成社会的道德标准,就有问题了。
卓越和不凡,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它不是绑架你的枷锁,不是你背上放不下来的包袱。
大千世界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每一种植物、动物都可以自己的方式成长、生存,人类更是如此。
好的人生应该是接纳自我,接纳当下,无论你是平凡,还是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