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域高中挤压学生作息时间、超前教学等违规办学行为不止，为何难有监管约束？
11月24日，山东省淄博市桓台县第一中学被爆要求“高一学完高三课程”；住校生5.30分到班进行“早早读”、餐厅配餐质量低下等问题，引发社会关注。
在“高一学完高中课程”“早早读”“大锅饭”等措施引发师生广泛不满后，淄博市桓台县一所重点中学主持全面工作的党委副书记停职。高考和教育政绩压力下，县域高中挤压学生作息时间、超前教学等违规办学行为不止，为何难有监管约束？
11月24日，山东省淄博市桓台县第一中学（下称“桓台一中”）被爆要求“高一学完高三课程”；住校生清晨5：30到班进行“早早读”、餐厅配餐质量低下等系列问题，引发广泛关注。师生反映，学校日常教学受到严重干扰，教师被迫加快教学进度，甚至出现“一个月讲完一本书”的现象；学生作息睡眠受严重影响，部分学生听不懂、跟不上，且不得不课间“补觉”。
据记者了解，上述已遭叫停的措施，系原桓台二中校长、现桓台一中党委副书记高大权自2021年9月全面主持一中工作后陆续推动开展。公开资料显示，高大权现为山东省淄博市人大代表，于1999年—2008年任桓台县世纪中学校长，2008年—2021年任桓台县第二中学校长。
多名师生证实，“早早读”“高一超前学习”等举措在高大权担任二中校长期间已实施多年，教师、学生家长向地方教育行政部门多次反映未果。桓台一中一名教师称，各项举措“已严重违背教育规律”，“最大的担忧是，如果这种模式在一中继续全面铺开，整个县的教育岂不是都在疯狂压榨学生、老师？”
师生抗议引舆论高度关注后，教育行政部门行动迅速：山东淄博桓台县教育和体育局25日发布通报，称已责令该校立即取消“早早读”，恢复正常教学进度，改进就餐办法，提高饭菜质量。26日，桓台县官方微博“桓台发布”称，经桓台县委研究决定，桓台一中党委副书记高大权同志（主持全面工作）停职，委派桓台县教育和体育局党组书记魏峰同志主持桓台一中全面工作。
山东省淄博市下辖5区3县，桓台县是淄博市著名的教育强县。据记者了解，高考压力下，淄博市各重点高中近5年来普遍“加强管理”，收紧学生假期和休息时间；而“早早读”“高一学完高三”等激进的、争议性的教育举措，亦在小范围内受到默许，甚至被冠称“办学特色”。
在高大权停职，早早读、超前教学被叫停后，个别师生向记者表达了更深的担忧：下一个“高大权”会不会卷土重来？
新官“三把火”引争议
在11月24日桓台一中舆论爆发前，超前学习、早早读等改革方案已在该校推行2个月有余。2021年9月，桓台一中校长李向东离任，桓台二中校长高大权调任一中党委副书记，全面主持工作。多名教师回忆，早在8月底，高大权已召集一中学科组长等开展会议，要求所有年级加快教学进度，力争高一就学完高中课程，高二、高三开始多轮复习。
新计划将正常教学进度整整缩短了一年。“以前一年学完3册书，现在要求高一学完6册书。”桓台一中一英语教师称。另一高二语文教师则证实，除高一外，高二须“快马加鞭”，“按照淄博市的教学计划，高二第一学期学习选修上册和中册第一、三单元，但是高校长要求必须完成上、中、下三册”。
“一年学三年”的新要求下，教师只能“囫囵吞枣”地讲课。有语文教师反映，为节省时间，课堂只能让学生们背诵更容易拿分的文言文，提分难的阅读理解部分直接跳过。“上课像打机关枪一样”。桓台一中一名高一在校生说，“老师都在抢着讲，一节课上完，课间来不及去厕所，下节课已经开始了。”
因理解不透、基础不牢，不少学生成绩下滑。“刚结束的期中考试，有的班数学平均分不到60分（满分150分），70多分就能排前三名。”桓台一中高一教师王原（化名）说。
多名教师反映，开学第二周后，高大权提出，在住校生中推行“早早读”制度。记者获得的一份“早早读”安排显示，“早早读”时间段为5:30—6:30，班主任须5:30前到班，其他教师须6：00前到班监督。王原称，学校还有意将“早早读”时间进一步提前，高一、高二提前至5：20，高三则要求5：00开始。
新制度让师生“叫苦连天”。“每天只能趁中午在办公桌上趴一会儿，上课经常头昏脑胀。”一名教师称，轮值“早早读”时，部分家住其他区县的教师须凌晨4点起床，班主任更须天天清晨到岗。“早早读”还与教师考核紧密挂钩。记者获得的一份《山东省桓台第一中学教师工作考核评价方案（征求意见稿）》显示，早早读考勤居于前五分之一的教师“酌情加30分—50分”。
而本月实施的“食堂配餐制”，进一步引发学生不满。11月中旬起，桓台一中取消了食堂自助打餐窗口，实施统一配餐，并按早中晚餐男生5元、8元、8元，女生4元、7元、7元的标准收取“订餐费”，学生不得将饭菜带出食堂，或将其他食物带入食堂。记者获得的配餐图片显示，配餐菜品种类单一，早餐多为馒头、稀饭、腐乳等；正餐仍以包子、白菜和粥为主，偶有排骨，但按一人一块分配，只能覆盖碗底。
多名师生提出，实施“配餐制”，意在压缩学生用餐时间，“统一打饭、统一吃饭，食物又难吃，学生通常10—15分钟就吃完了”，一名在校生说。亦有教师反映，食堂配餐质量低下，食物成本或远低于收费，“剩下的钱去哪儿了？”
长期违规为何施行无阻
“调查结果出来，松了一口气。”一名桓台一中学生告诉记者，在桓台县教体局25日宣布取消早早读、食堂配餐、恢复正常教学进度后，不少在校学生“相互庆祝”。据记者了解，政府通告发布前，一中个别教师因表达异议，遭学校约谈甚至停课，承受不小压力。
多名师生反映，高大权任职二中期间，已广泛实施“高一学完高三”“早早读”“食堂配餐”等举措，遭遇学生、家长多次投诉，但各项违规办学行为施行无阻。
淄博市人民政府信箱显示，2018年，有家长反映“（桓台二中）高三孩子每天五点之前到校，四点来钟就得起床、洗刷、吃饭”，希望取消早早读；次年，有家长再次向桓台县人民政府提出“桓台二中要求学生早上4点半起床自习”“希望教育局早上五点亲自去二中门口、自习室查看”。
多次投诉并未推动实质改变：桓台县人民政府方面称，经教育局调查处理，早早读是“经家长和学生自愿申请”后开展，“学校、老师不强制任何学生早到校学习，学校安排老师义务维持自主学习秩序”。
“名义上是自愿的，但实则强制，没有学生敢不来的。”桓台二中2016届毕业生冯智回忆。当时，学校要求所有高三生五点前到校“早早读”，“我是通校生，四点多就要起床赶过来，冬天的时候天压根还没亮。全年级学生在餐厅里大声喊，又冷又饿”。
在高大权领导期间，桓台二中一度因“教师苦、学生苦”在当地闻名。有毕业生回忆，学校“吹哨开饭，吹哨收餐，用餐时间不到10分钟”，亦有教师反映“一天只能睡5、6个小时，扛不住了生病是常事”。
据记者了解，淄博市、山东省教育行政部门均设教育督导机构，每年定期对下级教育部门和学校实施监督、检查、评估。实践中，教育督导“没牙齿”“有问题也发现不了”的现象并不鲜见。“最近一次省里领导视察，学校就提前让老师准备假的课程表、作息表，还提前跟学生打好‘招呼’，不要‘乱说’。”一中教师陈桐（化名）反映。
记者注意到，11月5日，“桓台一中”微信公众号发布秋冬季作息时间表，规定6:30起床，7:05早读，与师生反映的“早早读”实际作息情况不符。
西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周晔研究亦发现，现实中，大部分县级教育督导机构人员由县级教育局配备、管理、使用，督导工作的开展属于非独立运作，被督导对象经常是采取应付的态度，不主动配合；尽管身处学校办学和教育教学一线，县级教育督导机构在履行“督政”职责过程中，“底气”不足，不能也不敢直面问题，教育督导体系难以落实。
“高考大省”下的县中压力
当“双减”席卷义务教育阶段和教育培训机构之时，在“高考大省”山东，普通高中、尤其是县域普通高中，仍面临高强度的应试压力。
一名2016届考生回忆，因2015年淄博市高考成绩不够理想，当地淄博实验中学、桓台一中等名校此后均加强管理，“一周休一天变为两周休一天，缩短了每周五固定的娱乐时间。补课变得密集起来，高三的节假日和寒假基本都是在学校度过”。
作为人口大省，山东省高考竞争已达白热化。2021年，山东省夏季高考报名超过63万人，但省内211高校仅有三所，本科录取率约为43%，“985、211”院校录取率不足4%。而《2020年山东统计年鉴》显示，淄博作为全省经济强市，教育资源并不丰富。2019年全市普通高中34所，在校学生89119人，均处于省内中下水平。
在一中教师沈鹤（化名）看来，高大权推崇的“早早读”“高一学完高三”等争议性举措长期受政府默许，“教育成绩”是重要考量。“和行政部门反映，还有官员表示‘是学校的办学特色和管理方式’，‘哪个学生不吃苦’”。
为提升升学率、重点率，“艺术生”也成“出成绩”的突破口。桓台二中学生冯智介绍，由于中考生源相对较差，二中每年高考本科的上线人数主要依靠艺考生。2016届1500名学生中，大约有200名艺术生，专门设置了8个班级单独管理。另一名二中毕业生回忆，早在高一下半学期，不少校外辅导机构已开始利用上课和晚自习时间在校内宣传。
而高大权调任桓台一中后，继续引导、劝说学生转报艺考。据记者了解，11月中旬的期中考试结束后，高大权开会通知一中各年级老师，每班至少推荐一名学习成绩靠前且有美术功底的学生，“冲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沈鹤担忧，应试压力下，教师和学生的自主性正不断受“侵蚀”：“领导说改就改，一线教师的教学意见和教学自主性不受尊重，学生基本的睡眠和健康权利也被剥夺。”
国家教育考试指导委员会委员、浙江大学科举学与考试研究中心主任刘海峰指出，在高考“指挥棒”的导向下，升学率仍是衡量高中的重要指标，但桓台一中的上述做法明显违背了教学的正常规律和科学方法。
“以桓台一中、二中为代表的高考大省中的县域中学，存在着教育资源落后的天然劣势，需要通过学生的勤奋努力和学校的规范管理来提高成绩。但是教育改革也要注意严格管理的程度，切忌过犹不及，同时必须辅之引导科学的学习方法。”刘海峰强调，政府部门也要适当将教学资源向县域中学倾斜，促进教育均衡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