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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


2021年12月08日23:52

林采宜/

仲夏,风徐徐地吹着,大地在午睡。丝瓜的秧子从斑驳的院墙里伸出来,懒洋洋地趴在光影里,焦黄的叶子在风里微微抖动着,藤上七零八落挂着一两只没长成的嫩瓜。

得萱背着行李,跟着男朋友后面,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

吱溜一声,推开门,一个不算大但很整齐的院落。

听见动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走出来,略黄的一张脸,没有表情:“回来了?”

“嗯,回来了。妈,这是林得萱。”耀祖向母亲介绍身边站着的这个女孩。

老太太眼也不抬,说了声:“进屋吧。”

这是得萱第一次见到婆婆。

进了屋子,只见靠北墙角立着一个黄褐色的老柜子,南面一排横窗,窗下一个大炕,炕上躺一个约莫两岁多的孩子,露了个肚皮,在睡午觉,口水沿着嘴角淌出一条细溜溜的渍痕。得萱把背上的包卸下来,小心地放在炕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该自己找个地方坐下。

“听说你是南方人?”婆婆坐在炕上,仍然耷拉着眼皮,手里摇着把扇子。

“是的,福建人。” 得萱回答的声音很小。

“福建在什么地方?挺远吗?”婆婆继续问。

得萱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福建远还是不远,要看以哪里为出发点。她知道婆婆说的远不是距离遥远,而是地方偏远。

这时候,炕上的孩子转了个身,醒了。

“我的小乖乖,醒了么?奶奶带你尿尿去。”

婆婆抱起小孙女,下了炕,一撩帘子,出去了。

得萱松了口气,顿时自在了许多。

“你想喝水么?”耀祖上厨房拿了一个大碗,从老式的瓷壶里倒出来半碗凉开水。

“嗯。”得萱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

“这行李,该放哪儿?”

“放在你住的屋子里吧”

得萱跟着耀祖,来到隔壁一间朝北的小屋,约莫五、六个平方,放着一张小木床,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格子夹被,靠窗一张小桌子,一张凳子,家具的边角都很粗糙,没有门,只有一个麻布做的帘子,挂在门口。

得萱知道,这,就是暑假她一直要住的地方,这个家,就是她将来要嫁的婆家。

风,从窗外吹进来,微微撩起帘子,得萱看见窗外是一大片菜地,种着黄瓜,瓜央子上稀稀拉拉挂着绿黄绿黄的叶子,几朵黄灿灿的华,开得耀眼。

远处,农家的烟囱里冒着白色的炊烟,眼看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

得萱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没见过正儿八经的农村,北方的乡村风景在她眼里非常陌生。她一声不响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看着炊烟,心里茫然一片。

耀祖是老王村唯一的大学生,也是耀字辈里最有出息的。

从小学到高中,每年都是三好学生,无论在哪个班级,始终是班长。在家,是个大孝子。对父母,惟命是从。

自从拿到大学通知书,全村的长辈,尤其是那些大婶、大姨、大妈都以不同的话语跟自己的姑娘说同一个意思:“你将来要是能嫁个耀祖那样的小伙儿该多有福气。”

二十出头的耀祖是老王村的精神领袖,也是妈妈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和丈母娘嘴里“别人家的女婿”。然而让大家比较失望的是,耀祖没有在自己的村里找对象,而是从大学里领了一个瘦巴巴的女同学回去。

“听说,南方的女人只会做米饭,不会做馒头、做包子,她们连和面都不会……”

“天哪,找个对象连个馒头都不会做,那成了亲以后,你家儿子吃什么?”

大婶大姨们风闻老王家最拔尖的小儿子居然找了个只会坐米饭的对象,都不禁为他们将来怎么过日子捏一把汗。

厨房里聚集了一堆叽叽喳喳的老女人,四婶是她们当中最有文化的,她是小学老师。不仅识字,还能写会算。而且,她还是耀祖的亲婶婶。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亲自检验一下这姑娘能否担得起王家的儿媳妇。

帘子一动,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走了进来。

“这是四婶”。耀祖向得萱介绍来者的身份。

“四婶好”。得萱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那位叫四婶的女人二话不说,把屁股抬了一下,上了炕,紧挨着得萱,把肥嘟嘟的手伸到得萱肩上,使劲捏了一把,然后沿着手臂一节一节捏下去。“哎哟哟,这么瘦的女娃子,身上一点肉都没有,这以后可怎么生养哦。”四婶大呼小叫,问得萱:“你一顿能吃多少饭?咋这么瘦!”

得萱把脸别过去,看着窗外,眼帘低垂,一声不吭。

“来,让四婶摸摸,这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四婶把手伸向得萱的腰臀……得萱把身子往窗户方向挪了挪,躲开了四婶那双摸来摸去的手。

“你看,这姑娘,还害羞呢,躲着俺,问她话也不回答。”四婶笑眯眯地说。

这时候,婆婆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叫“大姨”的老女人,一高一矮,四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打量着得萱,从脸上到身上,每一个部位都仔细检验一番。得萱觉得,自己像是一头放在市场上待售的牲口,被挑肥拣瘦的买家围观并检验着。

得萱原名得谖(xuan),取自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xuan)是个冷僻字,只有语文老师识得,其他人多半不认识,从小学到大学,点名的时候,老被叫错。大学毕业那年,她索性把得谖(xuan)改成得萱,萱字音和义都同谖(xuan),就是忘忧草,俗称黄花菜。

她长在文革刚刚结束的年代,很少人读过《诗经》,更没有人知道什么叫做“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但黄花菜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于是,她得了个绰号,叫黄花菜。

得萱人长得瘦瘦的,脸色如小麦,黄黄的,腿特别长,的确很像黄花菜。

大学里,全班男生都很怵“黄花菜”。因为她的伶牙俐嘴,无人可敌。

貌不惊人的得萱,在无敌的犀利口才后面,是男生们望尘莫及的智商。据说她刚进大学时,有个读研究生的老乡带她去宿舍玩,正好遇上民间天元杯围棋大赛进入半决赛,得萱在执黑的男生打算推盘认输的时候,一把拦住对方,在他位置上坐了下来,5手之后,黑白格局大变,最后,黑子反败为胜。接下来,把另一个和她对决的男生也打败,捧走了男生宿舍的围棋天元杯。坊间传闻是真是假无人考证,但从那以后,原先对她有点兴趣的高年级男生都退避三舍,她真成了无人问津的黄花菜。

耀祖是她的同班同学,来自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山东,打小就是个孝子,一心想给母亲娶个贤惠温柔的儿媳妇,结果在大学校园,遇到了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黄花菜”,虽说贤惠温柔跟她八杆子都打不着,但她的各种神逻辑对耀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同学随便说句什么,都能在他面前打开一个新奇的世界。

得萱也喜欢耀祖,但她喜欢的东西不是同学所夸的人品厚道,也不是老师赞赏的学习勤奋,她喜欢耀祖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长的帅,而且,是她喜欢的那种魁梧厚实的帅。

情到浓处,她问他:“为什么要娶我?”

“是上苍派我来照顾你的。”他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是菩萨派往来渡化你的。”她笑着说。

婚后第一年春节,按规矩得去婆家过年。

从上海坐了24小时的火车到烟台,再换长途汽车去蓬莱,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到家了。

得萱穿着黑色的呢大衣,浅黄的毛衣和玄色的呢裙,跟在耀祖后面,进了屋,放下行李,转身就进来厨房,看婆婆在热气腾腾的大灶前烧火,小声叫了一句:“妈”。婆婆没吱声,抬眼扫了一眼她身上的裙子,问:“你没有裤子么?”

声音不大,在得萱听来,分量挺重,她知道,婆婆不喜欢自己穿裙子,连忙回了一声:“我带了裤子呢,这就去换”。

一转眼,她回屋换上了一条粗呢裤子。来到灶台前,蹲下来,跟婆婆轻声说:“妈,我来烧火吧。”

婆婆默不做声,把捅柴火的铁钩子给了得萱,转身进隔壁房间去了,没一会儿,帘子掀开,婆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旧棉袄,大红缎子的袄面,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还带着樟脑味儿。

“穿上吧,大过年的,得喜气点。”

棉袄的式样很老,属于放着是平的,穿起来前襟翘得老高的那种,这么土气的棉袄,得萱只在电影里看到过,她不想穿,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丈夫,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句话。

“妈让你穿你就穿上,这袄挺好的。”看到得萱一脸的不情愿,他又补了一句:

“我们这儿过年,大姑娘小媳妇都得穿得喜气”。

得萱一声不吭,脱下黑色的呢大衣,换上了前翘后翘的大红袄。顿时,变成了一个喜气洋洋的胶东小媳妇。

“把火烧旺点”。

婆婆一边炸鱼,一边跟她说。

得萱南方城市长大,打小没见过这么大的铁锅,这么大的灶台,她坐在小木凳子上,听到要加火,就不停地把木柴往炉膛里送,然后用铁钩子捅来捅去,结果青烟不停地冒出来,呛得人直流眼泪,火反而不旺了。

在边上洗菜的嫂子看笑了,便蹲下来,帮得萱调整了一下炉膛里的木柴结构,再用空心铁管吹了一下,火苗立马窜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鱼炸得差不多了,婆婆说:“把火弄小点儿。”

得萱赶紧把柴火减掉,没想到,这么一抽,出现了空心,火苗反而更旺了……

“唉,你连烧火都烧不好。”婆婆叹了口气,只见她低下头,把炉膛里的柴火往边上的灰烬里一埋,火就小了。

得萱无助地站在旁边,一脸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这忙碌的厨房里,她像个废人,切,揉,洗,烧样样都不在行。耀祖跟她说过:在我们山东老家,新媳妇一进门就得挽起袖子干活。勤快不勤快,是老家人评价媳妇的重要标准。

“勤快不勤快?这讲的是态度啊,不是水平。我能力不行,但态度可以很好啊。”得萱不愧为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手脚笨,脑子可不笨。

她心里这么一想,所有的尴尬烟消云散,她打算从态度入手,做一个恭敬勤劳的新媳妇儿。 

                                     五

   大年初一, 耀祖领着作为新媳妇的得萱,去各家亲戚拜年。

大妈二妈,大姨小婶,个个见了得萱大致都是一句话:“这耀祖媳妇长得真不胖哦,怎么不多吃点?”

“这么瘦,将来能生孩儿不?”

得萱长这么大,从来没意识到,瘦,原来是个这么严重的缺陷,心里恨不得一下子长上十斤肥肉。

初二,公公带着耀宗、耀祖兄弟俩出去喝喜酒去了,得萱和婆婆俩在家。

天阴沉沉的,雪花东一片西一片地飘在院子里,婆婆住东屋,紧挨着厨房,屋里的炕烧得热乎乎的。得萱住西屋,紧挨着储藏室,空气冷得都要凝住了。

得萱披一件厚厚的军大衣,盘腿坐在炕上,借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看书。

天快黑的时候,家里的三个爷们回来了。

得萱听见公公婆婆屋里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给她烧个炕。”公公问婆婆。

“我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再说,她冷,自己不会烧炕么?”婆婆一边嗑着葵花籽,一边回答。

“她怎么就不冷?她是南方人,不会烧炕。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烧炕,只好能不冷,你这个人呐,真是不长脑子!”

没一会儿,公公进来,左手端了个铁皮簸箕,里面装着红彤彤的炭火,右手拿着一个破编织袋,里面装着些碎煤块,他把炕前的炉子打开,挖空煤渣,把炭火放进去,上面覆盖了一层煤块,盖上炉盖,走了。

过了一会儿,炕,渐渐热起来了。

嫂子带着侄女也来了,“奶奶,我要吃饺子。”有了孩子,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好,奶奶马上去盛饺子”,婆婆把捂在大锅里的一盘饺子端出来,热气腾腾,得萱和嫂子忙着拿碗筷,端菜盘子,耀祖给父亲和哥哥斟酒,一家人,围着桌子,刚坐下来,院子里想起动静。

“耀祖在家么?”

隔壁大妈慢吞吞走进来,手里攥着一瓶进口药。

“你给看看这药怎么吃。”大妈把药瓶递给耀祖。

“这瓶药的服用指引,我白天不是把中文翻译好,写给您了吗?”得萱不解地把询问的眼神转向大妈。

“哦,是这样的,俺耀祖是大学生,让他看一眼,俺放心。”大妈有点尴尬,但还是坚持要耀祖看,耀祖拿来一只铅笔,把服用指引一笔一画写好,给了大妈。

“俺媳妇是研究生,英文比俺好,以后她翻译的东西您老尽管放心。”

耀祖知道大妈白天来过一次,得萱已经帮忙翻译了,可老人家就是不相信她,于是把得萱的学历特地强调了一下。

“俺不知道啥叫研究生,俺就知道你这个大学生有水平。”大妈夸着耀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耀祖转过脸,不无担心地看着得萱。没想到,得萱一脸的调皮,拿腔拿调学着大妈的口气:“俺不知道啥叫研究生,俺就知道你这个大学生有~水~平。”说罢,笑的前俯后仰。

见到媳妇没有生气,耀祖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研究生有什么了不起,俺祖儿从小到大,门门功课第一名,俺就不信,还有学习比他更好的。”婆婆一脸不服气。

这话一出来,得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回去,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冷出一层冰霜。

“吃饺子吧。”

公公往小碗里夹了几个饺子,给得萱递了过来,公公是聪明人,知道这场合,说啥都不合适,拿饺子打了个圆场。 

初三,耀祖带着新媳妇去祭祖。

王家庄的祖辈都埋在山上,看着不远,走走也得十来里路。得萱带着两个月的身子,耀祖怕她走不动山路,跟村里大哥借了一台拖拉机。

这是一条七拐八弯的泥石路,不长,但很崎岖,颠簸得一塌糊涂,得萱坐在车上,像一个立不稳的土豆,一会儿被颠起来,一会儿又落下去。约莫半个小时后,拖拉机停在草木丛生的山坡前,坟墓在坡腰上,上山没有路,只能从乱野山岗的树丛里,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上去。

北方的冬天,风硬得像刀子,吹在脸上,能割痛皮肤。得萱的脸用绒线围巾包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左拉右攀,扯着那些树木的枝桠,一步一步往上爬,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仍然感觉得到枯枝扎手的冷硬,终于爬上一个用石块和泥土砌成的小平台,约莫四、五个平方米,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写着祖父母、曾祖父母的名字,碑文朝南,正对着山谷。

耀祖把带来的冥纸、金箔一摞一摞地从马甲袋里掏出来,风很大,怕被吹走,他们用乱石垒了个小窝,点燃了金箔和冥纸,烧成灰烬之后,得萱跪在一片坚硬凌乱的瓦砾、石子上,跪在丈夫身边,两手撑着地,慢慢把身子弯下去,磕了三个大响头。然后,摆好祭祀用的水果、食物,离开那一堆杂乱的砾石和燃成灰烬的冥纸,顶着寒风,一步一步慢慢地挪下山。

拖拉机在瓦砾碎石的山路上继续颠簸,车座不断撞击着屁股。北风呼啸着从耳边过,得萱紧紧捂住大围脖,身子缩成一团,回到家,感觉小腹像抽筋一样疼。这才想起来,肚子里还有个两月的胎儿。

得萱躺在炕上,伴随着疼痛,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宫缩。她害怕极了。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还能不能保得住,她想去医院。这时,婆婆进来了,手里端着一只小碗,她从碗里抓了一把黄豆,哗得一下,往地上撒去,豆子在水泥地上滚得到处都是,婆婆严肃地说:

“不用看医生,把地下这些全部豆子捡起来,孩子就能保住,快起来捡。”

得萱不想动,但拗不过婆婆那坚决的眼神,咬紧牙,下了炕,趴在地上,把黄豆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回碗里……..

第二天早上,得萱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肚子不疼了,伸手一摸,圆滚滚的肚子,暖暖和和的,孩子还在。心中一阵宽慰。  

第二年春节,老王家多了个白胖孙子。

“哟,你这大孙子,长得挑白挑白,眉眼真俊呐!”

这大孙子抱出去,人见人夸,婆婆心里那个美气啊,能从眉眼里溢出来。四婶又来了:“真没想到,那么个精瘦精瘦的媳妇儿,生的娃儿到挺结实的。”

老王家就俩儿子:耀宗和耀祖,大儿子耀宗生了女儿,传宗接代的使命就指望小儿子耀祖了。没想到,这谁也看不上眼的小媳妇,肚子挺争气,结婚第二年,就抱个大胖小子回家,长得还特别好看。

山东和福建,直线距离两千多公里,这要换了欧洲,中间隔着好几个国家呢,这么远地界的人结合,血缘太远,那孩子的基因就跟混血儿差不多,比南方的孩子俊朗,比北方的孩子清秀,两方水土的钟灵毓秀都集他一身。

孙子叫鲁榕,小名榕儿。

“这大胖小子,怎么取个名字像个小闺女?”婆婆问:“谁起的名儿?”

“是俺起的。”耀祖回答。按照老王家的排行,孙子这一辈都是鲁字辈,榕是耀祖起的名。得萱是福州人,别名榕城。耀祖给儿子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得萱心知肚明,面对母亲的质疑,耀祖有点犹豫,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得萱灵机一动,笑盈盈地说:

“妈,算命先生说了,榕儿命里缺木,名字里带木,再加10笔,将来能当大官。”

“哦,这样啊,俺孙儿将来是个大官。”婆婆一下字喜上眉梢。

“你真是个大骗子!”回到屋里,耀祖用食指点着得萱的额头。“这种鬼点子,亏你想得出。”

“哈哈哈,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本人身上啥都不好使,就一个脑子好使。”

“当你家的儿媳妇,手笨脚笨,要是脑子再笨,还能混得下去吗?”

得萱斜着眼看窗外,笑声差点把屋顶给震塌了。

夫妻俩回上海的时候,把榕儿留在了奶奶怀里。

第二年回家,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第一眼看到儿子,得萱差点认不出来,小脸黑红黑红的,两颊皴裂,上面一道一道细细的小裂纹,小手黑乎乎的,手背上也有皴开的小裂纹。红花棉袄外面套了一条花棉裤,开裆,里面用松紧带抄着一层厚厚的尿布。

接过儿子那一瞬间,得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她记得一年前把儿子刚回山东老家的时候身上有一股奶香。

得萱烧了一锅水,给儿子洗澡,这一洗,浑身搓下来的污垢简直令人乍舌,这孩子人小小的,咋这么脏!

原来,胶东农村的习惯,冬天是不洗澡的,讲究的人,大年三十那天去县城的公共澡堂,花五毛钱,洗个热水澡,一块香皂,把头发、身体全部洗个遍。不讲究的人,整个冬天,连身子都不擦,年三十也就是换一身干净的内衣。婆婆冬天从来不洗澡,她只在年三十那天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就过春节了。孙子跟着奶奶,当然也不洗澡。

孩子身上那么多的污垢,是一个冬天的皮肤分泌物积累出来的。

得萱给榕儿洗完澡,想找块干净的尿布给他换上,结果到处找不到尿布。

“妈,榕儿的尿布呢?”

“在炕席下,”婆婆二话不说,进了自己睡的那个屋子,从热乎乎的炕席下抽出好几片尿布,“你看,都干了。”

得萱接过热乎乎的尿布,一股骚味扑鼻而来。

“妈,这尿布洗过吗?”

“孩儿的尿,洗什么洗,烤干不就能用了嘛。”婆婆把尿布塞到得萱手上,转身去厨房了。

得萱一下子明白了,儿子身上那股尿骚味是怎么回事?原来婆婆从来不洗尿布,孩子尿湿的布就塞在炕席下烘烤一会儿,干了拿出来继续用,一个冬天下来,那尿布臊臭得没法闻。

得萱不声不响烧了一大壶水,把炕席下所有尿布都抽出来,先用肥皂搓洗,然后用开水烫、泡,再晾出去。

等忙完这些,已经到了掌灯时间。

进屋的时候,那画面,把得萱惊呆了。

婆婆坐在炕上,边上是来串门的两个亲戚,都是婆婆的老姐妹,榕儿坐在一个胖乎乎的大妈怀里,手里拿着一个旧烟盒纸玩。

婆婆端着碗,先把饺子塞进自己的嘴巴,咀嚼得差不多了,再吐出来,直接吐着手上,然后,把带着唾液的碎饺子塞进孙子的嘴巴。榕儿一边玩,一边巴咂巴咂吃得津津有味。

抱着榕儿的大妈,在吃花生,她把花生仁扔进嘴里咀嚼烂了,然后吐在手上,也塞进榕儿的小嘴,“来,宝贝,尝个花生。”

嚼碎的花生茬子,混合着大妈的唾液,被塞进儿子小小的嘴巴里……

原来还没长出牙齿的榕儿,在老家吃的所有食物,都是从这些大姨大妈的嘴里吐出来的。这些老辈的人是用自己的牙齿和口腔给婴幼儿“加工”食物的。

得萱看着,胃里一阵抽搐,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她两眼发直,恨不得一把将孩子抢过来,抱走……..脚上却像生了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耀祖看到了得萱的神情不太对劲,使劲把她拉回自己的房间,楼着她的肩膀说,说:“别介意,咱们这儿就这样,那些大姨大妈喜欢咱们儿子,他们没有讲卫生的概念。再说,她们身体都挺好的……”

“住嘴!那我让街上的乞丐往你的馒头上吐个口水,你愿意吃下去吗?那乞丐也没病。”

暴怒的得萱用手指着耀祖:“你,去跟你妈说,过好年,我要把儿子带回上海。”

“能不能过了年再说。”

“不行,现在就去说,否则别怪我发飙。”得萱,这个外表瘦弱的女人,此时像一只被激怒的母老虎,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耀祖知道,今天要是不依了她,得萱说不定砸锅摔碗啥事都干得出来。“好吧,那我过去说说。”

耀祖是个孝子,他知道母亲喜爱孙子,这大过年的,开口就说要把孩子带走,那老母亲还不得掉泪。

他夹在两个女人当中,左右为难。不过耀祖毕竟是个聪明人,只见他来到母亲的屋子,先从大妈手里接过儿子,跟母亲说,“您陪大妈聊聊天,榕儿我来喂。”

说罢,左手抱着儿子,右手端着饺子,就到得萱这屋子来了。把儿子往得萱怀里一塞,这母老虎的情绪立马平息了下来。

在胶东农村,家里来了客人,女人是不上桌的,哪怕家里没有男人,也得到隔壁邻居请个大叔,大哥之类的爷们来陪客。

老王家长辈的兄弟姐妹多,到了下一代,亲戚也就特别多,请客成了家常事。

主桌通常是男人的天下,主家的男人和男客坐在一桌,抽烟,喝酒,划拳……吞云吐雾,唾沫四溅。各种炒菜,红烧肉,大虾,螃蟹,鱼……..五颜六色地往桌上端。

女客比较内敛,通常在炕上摆一桌小荤,除了馒头、包子、三鲜饺子等比较像样的主食外,就是主桌上的部分菜肴匀一小碟,放在炕桌上,通常是炒鸡蛋、炒肉丝什么的,螃蟹、大虾、海参之类的硬菜通常没有女人的份。女人的桌上,少不了的是瓜子、花生。

大妈、大姨、大婶等长辈女客各种姿势盘腿坐在炕上,嗑着瓜子,唠着嗑。

胶东的老婆子喝酒的少,抽烟的多。她们大部分抽得是纸烟,从口袋里捻出旧兮兮的纸头,看着不像是专门的卷烟纸,大部分是旧报纸甚至是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废纸,她们小心地卷一小撮烟丝在里面,然后,伸出舌头一添,用唾液就把卷烟封好了。

婆婆代表主人家庭的女性权威,坐在炕上当陪客。

“榕儿他妈,去给大姨拿个火柴。”

“嗯”,得萱把火柴找出来,递上去。

“榕儿他妈,给大婶添点茶水。”

“哎,好嘞。”

得萱连忙把墨绿色的铁皮热水瓶拎过去,小心给每个大婶大妈大姨的茶杯都添满水。

“我说大妹子,你这媳妇,虽说大城市来的,倒也是听话哦。”

“可不是嘛,都说南方媳妇厉害,我看你家这小媳妇人挺老实,整天不说话,见人只是笑。”

“还不是三嫂有福气!这年头,降得住儿媳妇的婆不多了”……..

婆婆不吱声,面带微笑,表情看上去特别美……..在这些老姐妹的恭维声中,她觉得自己特别有福气、子孝媳贤。

“俺这媳妇嘛,别的不行,听话还是蛮听话的,我管说什么,她都点头,从来不顶嘴。”

抽烟的老婆子们个个都不用烟灰缸,靠近炕沿的大姨把纸烟的灰直接弹在地上,坐在窗台边上的,则在窗沿上垫一小片纸头,然后,把烟灰弹在窗沿的纸片上。

得萱看着她们,突然想起爸爸书桌上的雕花铜墨盒和青瓷烟灰缸,还有奶奶家纤尘不染的原木色地板。

正愣着,忽然,伴随着“咔”一声响亮的咳嗽,坐在炕沿的大姨“啪”地一声,把一口浓痰吐在她脚边,吓了她一大跳。

孩子都在屋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地闹腾着,大人进进出出,谁也没注意到那口痰,只有得萱一直眼睁睁地大姨吐在地上的那口浓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一双大人的鞋底踩上去,来回擦了擦,痰就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个黏乎乎的潮湿痕迹。得萱抬眼一看,原来是公公,老人家用鞋底把炕沿前的浓痰“清理”了。

榕儿已经五岁。这个老王家唯一的孙子,虽然没有上主桌,碗里却聚集了主桌上所有的好菜,爷爷给他捡个螃蟹的,大伯给他捡个大虾,大叔给夹一个鸡腿……..

得萱喂榕儿吃饭,她小心地剥着虾壳,把螃蟹的肉剔出来,榕儿啃着大鸡腿,看见厨房里端出来的韭菜炒蛋,说:“我想吃鸡蛋”,姑姑立马挖了一勺炒鸡蛋在他碗里。

这小皇帝,吃了不到一半,嘴巴一抹,玩儿去了。

在胶东农村,当媳妇的不能馋,好吃的菜得先敬奉公婆,然后是男人、孩子,但是,吃儿子剩下的食物不叫馋、叫节约。没多久,得萱就发现丈夫家乡这个规则里存在着这么一个“美好的漏洞”。

从这个漏洞里,她吃到了许多当儿媳妇根本没资格吃的好菜。

老王家的家境在村里算是比较宽裕的,五间白墙灰瓦的平房,院子里还带两个五六平米的柴房,东边当养鸡房,西边当储藏室,地里种着红薯、芋头、苞米,院子里养了十几只母鸡,大部分在产蛋期,每天能收好几个鸡蛋,院子中央种着当季的菜,黄瓜、茄子、豆荚、辣椒,一年四季那一方小土地都没闲着。家里吃不了,余下的就拿到集市上卖,换几个零花钱。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是领工资的。一个比一个孝顺,老两口不缺钱,但婆婆的日子却过得非常节俭。

夏天,上海酷暑,得萱领着榕儿回老家避暑。

院子里的丝瓜架子撑起了一大片黄绿相间的叶子,如阴凉的棚顶,架子下面,有油菜、豆荚和辣椒。

吃了一个星期的蒜泥凉拌黄瓜,得萱满肚子爬满了馋虫。

熬到了农历十五那天,跟着婆婆去镇上赶集,一个防水雨棚支起的海鲜摊子,吸引了得萱,粉紫色的扒虾肥得不得了,有些还活着,细爪子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收紧,她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海水里捞出来的“虾窟”(福州话)。

她蹲下来,问摊主:“大姨,这扒虾,多少钱一斤?”

“十元二斤,早上赶海捞的,可新鲜呢。”摊主穿一件短袖的确良花衬衫,下身是一条黑裤子,黑红黑红的大圆脸,眼角皱纹细细的。

得萱刚想让称两斤,婆婆从后面来了,手里提着刚买的大蒜。

“哟,是你啊,婶,你家大孙女都长这么高了?”

“这不是大孙女,是祖儿媳妇。”

婆婆扭头跟得萱说:“这是祖儿小学同学,你得叫姐。”

啊?原来是丈夫的同班同学,得萱为刚才称人家“大姨“刚到非常的尴尬。

“你说,这城里人真是不见岁数,孩儿都这么大了,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

  得萱头上戴一定带鸭舌的太阳帽,上身白色的体恤,下身一条短短的浅咖啡热裤,远看的确像个大学生。

摊主羡慕地看着得萱:“大妹子,你真有福气,耀祖是俺班长,那时候学习成绩可好了,后来考上县中学,俺就见不到他了。他可是这十里八村最棒的小伙子。”

见对方不介意她叫姐还是叫姨,得萱的眼睛又被扒虾黏住了,她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走,咱们前面溜一圈再回来买。”

婆婆拽着得萱的胳臂,把她拉起来。婆媳俩继续往前走。

“妈,那扒虾…….

“十元二斤,太贵了!咱们去买点带鱼去。”

在集市拐弯的地方,婆婆买了全市场最便宜也是最瘦的带鱼:十元五斤,只看见尖尖的嘴和长长的尾巴,基本上没有肉,然后,又秤了一大把的韭菜,那就从看上去软不拉几的,一点儿不新鲜,婆婆说,这韭菜干,不压秤。最后,婆媳俩提溜着一大堆韭菜、大蒜和带鱼回家了。

带鱼,洗净之后,全放进了冷藏柜,留着待客用。而那些吃不了的韭菜、大蒜堆在厨房的大案板下,过了没几天,陆陆续续全烂了。

晚餐依然是韭菜盒子加小米粥。

好几天,得萱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集市上看到的大螃蟹、扒虾和新鲜的海螺。

吃不到海鲜,自家母鸡下的鸡蛋也天天吸引着得萱的胃。但是她不敢吃,怕婆婆嫌她馋。

耀祖说过,老家的媳妇儿好不好,标准就一个:“对婆婆孝顺不孝顺,婆说你好,三姑六姨都说你好,婆说你不好,所有人都说你不好。”

媳妇儿好不好的标准答案在婆婆的嘴巴里。

得萱是独生女儿,从小过得是锦衣玉食的考究日子,来到了山东婆家,虽说每顿饭管饱没问题,但对海鲜、鸡蛋各种美食的馋实在是很熬人的。

后来,她渐渐发现,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婆家,榕儿的地位仅次于他爷爷,只要是榕儿想吃的东西,爷爷奶奶,大伯姑姑都可劲儿地想法去弄。

夏日的午后,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在树梢上叫着。得萱跟婆婆说:“妈,我蒸个鸡蛋给榕儿?”

“蒸吧,家里有的是鸡蛋,多打两个。”婆婆指了指储藏室,家里的鸡蛋堆在大大的脸盆里,都冒了尖。

得萱拿了两个大鸡蛋,打在一个大海碗里,不一会儿,嫩黄、柔滑的蛋羹从锅里取出来,淡淡的咸鲜味,依稀能闻到。馋涎欲滴的得萱端着碗,一勺一勺地把蛋羹喂进儿子的小嘴巴里,吃了不到一半,儿子抿上嘴巴,把小脸扭过去:“不吃了”。跑到院子里瓜棚底下去抓蚯蚓,得萱把碗里剩下的鸡蛋羹三口两口全部扫进自己的嘴巴。 

十一

   得萱不会做北方的饭食,因此,洗碗,就成了她义不容辞的家务。

胶东半岛的农村,三九严寒,院子里的水龙头被冰雪冻住了。她把油腻腻的碗碟都放在结着冰渣的水槽里,握着抹布使劲拧那水龙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水龙头依然纹丝不动。

“你把手让开一下”话音刚落,得萱看见公公手里拿着一勺从大铁锅里舀出来的热水,顺着龙头上,慢慢浇下去,不一会儿,冰冻化开了,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出来。得萱倒了些洗洁精在抹布上,拿其碟子,往水龙头下冲,水淌过的手指,彻骨地凉。凉到骨心里都感觉到痛。

得萱本能地把手缩回来,可是一看水槽里面目狰狞的一堆油腻腻的碗碟,又硬着头皮把手伸进去…….

男人们在屋子里搓麻将,客厅里洗牌的声音哗啦哗啦,女人们在婆婆的炕上嗑瓜子、唠嗑,咯咯的笑声透过窗帘缝隙漏出来。只有孩子们不怕冷,在院子里点着炮仗玩,“轰”得一声,半个炮仗飞上天,炸成红色碎纸屑,慢慢地飘下来,一会儿,院子里洒满了花花绿绿的炮仗壳和碎纸屑。

半个小时下来,满槽的碗、碟、筷子都洗净了,再把粘着饭粒的蒸锅刷好,桌子擦干净,得萱的手指已经冻得象十根通红通红的萝卜。她哈着口气吹着自己的手指,才发现,山东的冬天,真是冷!

刚过晌午,太阳在天上,明晃晃地挂着。

得萱在院子里放了个大木盆,把耀祖和榕儿换下来的衣服都扔进去,烧了点热水,然后开始用肥皂搓领子,这时候,婆婆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公公的一件衬衫,两条裤子,还有件外套,说:“榕儿他妈,把你爸的这些衣服也一起洗了吧。”

“好嘞。”得萱接过衣服,二话不说,全部泡到肥皂水里面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已经偏西,打麻将的牌桌散了。耀祖、耀宗和姐夫振华都从屋里相继走出来,一人点了支烟,耀祖看见得萱那一盆衣服还没有洗完。

“哈,你平时洗我的衬衫从来都马马虎虎,今天给洗我爸衬衫,咋就这么仔细?”

“你的衬衫,一件洗20分钟,这辈子得花我多少时间?至于你爸,我一年才洗他一两件衬衫,万一洗不干净,回头人家说,祖儿媳妇连衣服都洗不干净。”

“原来是这样,俺媳妇果然是个经济学家,洗净一件衬衫,换取一世英名”。耀祖恍然大悟。

屋子里,婆婆在跟公公抱怨:“就那一大盆衣服,她洗到天黑还没洗完。”

公公问榕儿:“在上海的家里,平时都谁洗衣服?”

“大部分是阿姨洗的。”榕儿奶声奶气地回答。

“阿姨是谁?”

“就是妈妈上班的时候,在家烧饭洗衣服带我玩的。”

公公一下子明白了,得萱在上海是用保姆做家务的。“唉”他轻轻叹了口气,一句话不说。

                               十二

   一天早上起来,婆婆突然感到左边脑袋疼,送医院一查,是中风,右边半个身子不遂。接到电话,得萱在深圳出差,她直接买了张机票,飞到烟台,再转车去县城医院。

见到婆婆的时候,病情已经控制住,老人家一看到儿媳妇这么远飞过来,特别高兴。

“来,坐得离俺近一点。”

婆婆挪了下身子,拉得萱在床边坐下。得萱闻到婆婆头发里散发出来一股酸馊味儿,说:“妈,我给你洗个头吧,这么热的天。”说完她来到医院小卖部,买了块香皂,还有毛巾,然后打了一盆温水,把婆婆扶起来,给她洗头。婆婆的上半身子伏在她的大腿上,头伸向脸盆,得萱轻轻用指肚按摩着婆婆的头皮,肥皂泡散发着隐隐的香味,得萱忽然觉得趴在她腿上的婆婆,像一个很乖的孩子,无助而且柔顺,她想起了把自己带大的的祖母,手指捋过那稀疏花白的头发时,心里一种莫名的辛酸。

洗完头,护士来量体温。

婆婆跟护士说,“这是俺小儿媳妇,从深圳坐飞机过来给俺洗头的。”

“哟,大婶您可真有福气啊。”护士一边看体温表上的数据,一边敷衍她。

婆婆显得很兴奋,“大夫,你不知道,俺媳妇是个大学生,跟俺儿郎是同班同学。”在婆婆眼里,大学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学历。

“哦,您儿媳妇这么有文化啊。大妈,得按时服药哦。”护士留下两片药,走了。

婆婆转过脸去,还想跟同室的病友夸她媳妇,只见床空着,病友出去散步了。

这么些年来,虽然大媳妇,闺女也很孝敬,但还从来没有人给她洗过头,老太太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就是想找个人说。

                               十三

   “妈,你试试这耳环。”

得萱从首饰袋里掏出一对精致的金耳环,小心地穿入婆婆的耳洞。自从进了王家的门,她就发现,北方女人的首饰,归结起来就四个字:穿金戴银。家境富裕的都是金器,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甚至金镯子…….家庭普通一些的就是银器,银镯子、银耳环以及银戒指,于是,每年回家探亲,得萱都不忘给婆婆捎个礼物。

小小的金耳环,映着昏黄的灯光,在婆婆黄色的耳洞上格外耀眼。

“榕儿他妈,来,上炕坐。”

婆婆亲热地招呼得萱上炕,并身上盖的被子往得萱身上拉了一把,想盖住她的腿,温热的被窝里有一股酸馊味,直冲得萱的鼻子,让得萱感到胃里非常不舒服,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但碍于婆婆的热情,又不便拒绝,正尴尬间,忽略听到院子里门响,

“我去看看,是谁来了?” 得萱一骨碌下炕,假装去院子,实际上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就逃回自己屋子了。

“知道吗?你不是俺儿媳妇,你是俺闺女。哪天俺祖儿要是对不住你,俺不要这儿郎了,也得要你这闺女。”

婆婆一边王得萱碗里夹饺子,一边说。

得萱朝坐在对面的耀祖挤了挤眼,一脸得意。

“你这小妖精,施了什么法术,把我妈给忽悠的连他小儿子都不要了,就要你当闺女。”

耀祖捏住得萱的鼻子,假装嗔怒。

“听见没有,只要你对我不好,你妈把你扫地出名,你再欺负我,本媳妇要恭请皇母娘太后来主持正义啦。”

得萱一边嬉笑着,一边拿被子蒙住耀祖的头……..

第二天早上,得萱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帘子一动,婆婆进来了,她走到炕沿,轻轻刮了一下得萱的小鼻子,“小乖乖,想吃点啥,妈给你做去。”

“您做啥我都爱吃。”得萱乖巧地回答。

婆婆一转身,出去了。

得萱略略迟疑了一下,赶紧起床,穿上旧羽绒服,把屋里的尿盆拎到厕所里倒了,用院子里的自来水冲一冲,放墙角晾着,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这是个心似明镜的女人,她知道不管婆婆对你说什么,儿子就是儿子,媳妇就是媳妇。

十四

   一晃,春节过完了。

得萱递给婆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50张百元大钞。“妈,这些您留着零花,多买些好吃的。”然后,穿上那件豆沙绿的羽绒服,收拾东西准备回上海了。每年回老家,她都穿着同一件外套——豆沙绿的羽绒服,既保暖又耐脏。

临上车了,婆婆往得萱手里悄悄塞了两百元钱“榕儿他妈,回上海去扯件新衣服吧,这件旧袄妈看你穿了十来年了,该换件新的。”

“妈,不用啊,我有衣服的。”

车子开动了,得萱捏着那二百元带着婆婆体温的钱,想起上海的家。衣柜里挂着黑色的毛呢长大衣,绛红色的羊绒短大衣,还有粉紫色的日色大衣,灰色的中式大衣……..任何一件衣服的袖子都不止二百元。

但得萱每年回老家,都穿那件无比耐脏且暖和厚实的羽绒服,她知道,婆婆节俭了一辈子,最担心儿媳妇败家、乱花钱。得萱十来年如一日,回婆家只穿一件旧衣服,而且,从来不带化妆盒,天天素着脸。

她知道,在婆家,没有人在乎你漂不漂亮,婆婆在乎的是你会不会过日子?会不会持家?勤快不勤快?

这件豆沙绿的厚羽绒服,平时叠起来,放在储藏室,每次回老家的时候,就拿出来,晒一晒穿上,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她见婆婆的“演出服”了。

不过,手里攥着这二百元,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婆婆不知道得萱的学历、职业,也不知道她的工资收入,更不知道在上海她有很多好衣服、十多年家里一直有保姆伺候着。婆婆甚至不知道得萱的全名,只知道她娘家姓林,高兴的时候叫她“林儿”,大部分时候跟亲戚、邻居一样,叫她“祖儿媳妇”或者“榕儿他妈”。

十五

转眼又是一年暑假。

婆媳俩一人一个凳子,坐在门口乘凉。

婆婆摇着大蒲扇,黑黄肥硕的手指上,闪着隐隐的金光,得萱一看,正是去年她在老凤祥给她买的那枚戒指。韭菜叶子的形状,上海中老年妇女当时最流行的款。

“妈,这戒指戴您手上真是好看。”

得萱讨好地说。

“哦,这个,是去年耀华在城里给我买的。”耀华是耀祖的姐姐。

轻轻一句话仿佛一把尖刀,冷飕飕地插进得萱的胸口。她转过脸去看着婆婆,老太太慈眉善目,一脸自然。她明白了,婆婆以为这戒指是儿子背着媳妇偷偷买给她的。为了不让儿子媳妇闹矛盾,就假称是闺女买的。

婆婆不知道,手里戴的那枚戒指,正是得萱在老凤祥首饰店亲手给她挑的。

得萱心里堵了一下,这一瞬间,她深深体会到了儿媳就是儿媳,永远不会变成闺女。“我把你当做自己的亲闺女”是婆媳间最美好的谎言。

她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拎着凳子,回屋里去了。

                                十六

   最后一次见到婆婆,是在火葬场的焚烧炉旁。

老人头上戴着一顶深色的无沿帽,头发花白,神色安宁,像睡着了一样,嘴角略有笑意。

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恸哭,周围是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外孙、孙女、孙子全部到场,一家人安安静静围成半圈,默默地看着她被推进了焚化炉,然后,铸铁的炉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得萱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好像孙悟空被摘掉了紧箍咒。

不一会儿,火葬场通知家属领骨灰盒。

耀祖弟兄俩抱着雕漆的黑色镂花骨灰盒,上山去埋葬母亲的遗骸。一行女眷和孩子直接坐车回家。

回到家里,得萱看到自己屋里的炕炉上,热着一锅红薯,冒着丝丝香甜的热气。她扭头看了一眼,院子里,一头白发的公公一声不响,捡着菜籽。

她知道,这热乎乎的红薯,是公公烧好了,留给她和儿子吃的。

一股暖流,缓缓地在心里升了起来。

等娘俩狼吞虎咽,吃完了红薯,公公开口了:

“去给你妈烧个香吧。”

得萱来到厨房边上的小屋,里面敬着婆婆的肖像,黑色的镜框,镶着一张黑白照片,和她生前一样,慈眉善眼。她手里捧着三炷香,看着黑框里那张熟悉的脸,眼泪像开闸的洪水,哗哗流下来,整整十五年,她在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面前低眉顺眼,从穿衣到饮食,样样事情都小心翼翼,揣度着她的喜欢,迎合着她的心思……现在她没了,突然不存在了,得萱一下子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她不知道,这以后,老王家的媳妇还怎么做?

她一边烧香一边哭,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只知道满肚子都是泪,奔腾如潮,都想倾涌出来。

尾声

   回到上海,得萱把豆沙绿的羽绒服送给了保姆。隔天,开车去了恒隆广场,在MAXsport专卖店,跟售货员要了那件心仪已久的白色羽绒服,穿在身上,试衣镜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不是耀祖媳妇的,也不是榕儿他妈的,甚至不是得萱的,那是得谖(xuan)的眼睛,里面有日、有星辰,有野马奔腾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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