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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所贫困县中学逆袭清北不止靠分数的秘诀


2021年12月18日13:03

一所贫困县中学何以多年在全国县中清北录取人数排名中居首?

2012年以来,郸城一高每年超过20名学生考入清华北大,2016年、2019年的清北学生录取数量甚至达到44人和43人,就清北成绩而言在全国县中堪称第一。

15岁的杨嘉看向车窗外,难掩心中的忐忑。他即将离开繁华的省会郑州,跋涉近250公里,前往河南东部豫皖两省交界的一所贫困县中学:郸城县第一高级中学(下称郸城一高)。动身之前,他在网页、贴吧上查阅了不少郸城一高的信息:这所地理位置偏僻的学校近年因高考出了43个清北学生而格外热闹,手指一划屏幕,“最牛”“高考神校”“最强县中”等字眼接连不断地映入眼帘。

  在杨嘉母亲的微信上,“郸城一高郑州家长群”的成员数量超过300人。2019年,河南的高考人数已达100万人,而本科一批次考生仅录取9.5万余人,一本上线率不足10%。空前残酷的高考竞争下,家长和考生将希望押在这所以“管得严”“考得好”著称的贫困县高中上。

  郸城一高是什么?第一次被问及这所县级高中时,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有些困惑。学生从市里往县里走,这与她的见闻相异——林小英率学生实地考察国内某县中时看到,城市教育强大的“虹吸”效应下,县中教育“满目疮痍”:昔日的省级示范高中,如今大量优质的生源、教师流失,中考前100名中有85名学生离开本县,仅15名学生在本县念书。

  在江西铜鼓县想方设法以高中免学费等手段试图挽救县中颓势时,郸城一高却罕见地实现了逆势上升:自2012年以来,郸城一高每年超过20名学生考入清华北大,2016年、2019年的清北学生录取数量甚至达到44人和43人,就清北成绩而言在全国县中堪称第一。

  十几年前,郸城县的教育还在整个周口市排名倒数,连当地人都“没怎么听过”郸城一高;如今,不可思议的成绩吸引了各地的学生和家长。

  记者于8月底到访郸城,恰逢周日中午校门开放,允许家长送饭,来自鹿邑、周口、驻马店、开封的家长提着饭盒在校门口进进出出,口音微妙相异的各地方言交汇。

  同样被吸引前来的还有各地学校的取经人:从邻近的商水、沈丘、鹿邑,到更远的汝州、安阳、武陟,乃至安徽、江西,各个县级中学校长和教师接踵而至,意欲窥探郸城一高“白手起家”的秘诀。

  在全国县中衰落的背景下,以“农村包围城市”之势崛起的郸城一高,提供了一个值得深究的案例。一所贫困县的高中,为何能取得如此傲人的高考成绩?郸城一高能否真正成为各地县中可效仿的样板,从而将优质教育留在基层,留在农村学子的“家门口”?

县中里的“衡中”

  从河南周口市郸城县城中心的汽车客运站出发,驱车缓缓穿过因道路基建而尘土飞扬的主城区,一路向西,便能到达数年前尚属荒地的郸城县城西新区。郸城一高及其分校郸城县第一中学(下称郸城一中)就位于新区中心。

  尽管20195月刚摘除了“河南省贫困县”的帽子,郸城县经济发展仍处周口市洼地。郸城县人口规模位居河南省前十,现有133万人口,8个镇,11个乡;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不足1.4万元,农业仍然是经济发展的支柱。2018年,郸城县一般公共财政收入11.06亿元,支出59.53亿元,“入不敷出”是县财政的常态。

  如今,郸城县有了一张骄傲的名片:教育。在郸城一高和郸城一中校门口,印有清北录取学生头像的光荣展板方方正正地连成一排。2019年,郸城一高共43名学生考入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清北上线人数位列全省第二;同时,学校一本上线人数3456人,上线总数稳居周口市第一,其中773人高考成绩超过600分。

  始建于1951年的郸城一高在2012年以惊人的高考成绩“一炮打响”。此前,郸城一高清北人数维持在5人上下,与周口市内传统强校项城一高、淮阳中学、扶沟高中各分秋色。2012年,郸城一高足足有23名学生考入清华北大,一本上线首超千人。此后,该校清北录取数连续七年超过25人,现为河南仅次于郑州外国语学校的清北生源大校。

  从一所校舍破旧、占地不足50亩的小县中起家,郸城一高现已有公办本部和民办分校郸城一中两个校区,占地313亩。就规模看来,郸城一高堪称一所县域的“超级中学”:本部和分校学生总数已超1.5万人,一个年级通常有50个教学班,分为重点班(文理共5个)、次重点班和普通班,每班学生80-100人。其中,分校学生约占比40%,主要招收未达一高统招线的高价生和“高四”复读生,其复读班规模超过2000人。

  郸城一高的成功带来了显著的“教育经济”效应:来自周口、驻马店、郑州乃至安徽亳州的外地县市家长慕名将子女送往此处,并在此租房、购房;五年间,郸城县所在的教育园区房价已上涨1倍至每平方米5000-6000元,周边数个新楼盘还在建设中。

  “学得苦,管得严”是受访家长对郸城一高的共同评价。这是一所典型的“衡水模式”学校。学生530分起床,545分就要进班早读,晚上10点(重点班1020分)才结束自习回寝,一个月仅放假2天;由于早晚时间紧迫,不少学生会把毛巾搭在教室门外栏杆上,趁课间洗漱。学生纪律受到严格约束,每间教室配有3个高清摄像头和录音设备,班主任可随时调阅学生课堂表现;上课发呆、考试睡觉等违纪行为一经发现,都会受到通报批评。

  郸城一高一道独特的风景,是每晚9点半后提着牛奶、水果,甚至热乎的饭菜在校门口陆续聚集的家长。趁着10点后学生下课跑步回寝,家长隔着校门栏杆将食物交给孩子,一些饿坏了的学生索性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时口齿不清地回答栏杆另一边家长的问话。一位来自鹿邑的家长告诉记者,尽管自家儿子因重点班强制住校,她仍决定先在学校旁租房一年,每晚做好饭菜带去学校。

  在毕业生李欣然看来,“苦”和“严”仅仅是这所学校最表层的一面。2016年,她因高考失利从一所市直学校转入郸城一高,这所县中给她带来的最大冲击,是远超城市学校的精密、规整和效率。

  在一周超过2轮,一个月超过70场的高强度考练频率下,郸城一高的教师依然能做到千份考卷批改绝不过夜,第二天趁热打铁进行讲评;每次考试成绩都会张贴在教室门口,分数精确到客观题、主观题、作文乃至各小题的得分。相较之下,她曾就读市直学校部分学科“周练卷子基本上从来没有被改过,都是自己对了答案了事”。

  在升学率尤其是“清北率”为首要目标的导向下,郸城一高建立起一套系统的特优生培养体系。不仅重点班的学生比非重点班学习时间更长,试卷难度更难;重点班里的“清北苗子”也会和“非清北苗子”受到区别关照和培养。

  一名参加过自主招生培训的毕业生告诉记者,学校会从高一开始选拔具有清北潜力的学生,每周抽出46小时,针对自招科目和题型讲解训练。其中,文科大约30人,到高三逐渐固定到15人,理科大约100人,到高三逐渐固定到30人左右。

  李欣然在“高四”寒假前后参加了郸城一高针对清华艺术史论自招的培训,上午上文化课,下午练习艺术评论;正式艺术史论考试上的鉴赏大题是《开国大典》,恰好也在郸城一高此前的训练范围中,“说明培训还是比较到位的”。

  据记者了解,郸城一高的校领导多次在学校公开集会上将一高比作“衡水第二”。“学衡水”并不稀奇,但全国范围内试图效仿和复制衡水模式者不计其数,为何郸城一高能取得如此耀眼的成绩?

逆袭之路

  郸城一高的崛起与衡水中学有诸多相似:都出身经济落后区域,教育被视为改变命运的惟一渠道;都获得当地政府的认可,学校为了升学率能争取更多的政策空间;都由强人校长带领,对内以企业管理的思路全盘改革,对外则有行政力量助力。

  另一方面,郸城一高的崛起亦有鲜明的本地特色:这所贫困县中学发展历史的每一个拐点,无不和国家高招政策的每一次重要调整紧密联结。借助自主招生、贫困生专项等高招政策的东风,郸城一高实现了快速腾飞,也引来不小争议和质疑。

  要追溯郸城一高的崛起之路,还须以2008年郸城一高新校长刘成章上任为起点。

  200882日,时年38岁的刘成章经校领导推举出任郸城一高校长、总支书记。这位被多人评价“精干”“务实”“长袖善舞”的新校长,将成为带领郸城一高突飞猛进的核心人物。

  当时,郸城一高成绩已小有起色,但一本率仍然长期徘徊在10%左右,升学率要靠大量复读生撑起半壁江山;另一方面,不足50亩的老校区已经严重制约学校的发展,为了容纳超过6000名学生,图书馆、部分楼房都被改装为教室,每间宿舍须挤下12名学生,校园安全事故频发。对此,县政府曾多次与郸城一高商谈,要求学校出钱建立新校区。

  新上任的刘成章在政府面前坚持:暂缓新校区建设,将经费节省下来全力抓升学。以衡水中学为模板,刘成章着手在郸城一高内部全面推动教学改革;其改革关键,是以企业手段管理校园,将一切师生行为做精细的量化考核。

  教师尤其是班主任压力骤增:日均在校时间超过16小时,日常签到、坐班、改卷、上课课时均有量化考评,连学生纪律,宿舍清洁,大大小小考试的成绩都会和教师的绩效评定挂钩。高压应试训练和量化考评的带动下,不仅学生,老师也须付出超常规的投入,这被管理者视为弥补县中师资水平缺陷的良方。

  面对教师群体的反弹,刘成章深谙软硬兼施。硬,是大幅提高教师待遇。改革后,不少教师月工资涨幅超千元,还获得了配套分房、内购房等福利承诺。软,则是动用情感激励。

  郸城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张本宝告诉记者,每年春节,重点班教师还须留校上课,学校领导班子就带着猪肉等年货,到教师老家给家属拜年送年货。“老师还在上课,那边家里老爹老妈打电话,说校长来给他们拜年了,你让他们怎么不感动?”“你让老师感动,老师就愿意拼。”

  教学改革有效提升了学生的应试表现,刘成章上任三年间,郸城一高一本上线率从2008年的12%上升到2011年的21%,上线人数从268人增加到590人。然而,真正实现2012年后的高考成绩腾飞,还借助了两大“外力”——自主招生和贫困生专项计划。

  第一次飞跃来自自主招生。“郸城一高在自招上的准备太早了”,项城一高一位教师感叹,在其他县中尚处迷惘时,刘成章利用“先入局”的优势,带领郸城一高在周口市成功实现逆袭。

  当时,尽管自主招生自2001年首次试点以来已施行多年,由于政策复杂且须专门准备,大量县中对此响应寥寥,自招名额被城市教育垄断。

  福建省教育考试院副研究员罗立祝对某“985”大学自招情况的研究显示,2004年到2008年间,城市子女获自招录取的比例是农村子女的8.2倍。

  刘成章在其中看到了机会:2011年,刘成章在学校工作计划中明确,要将自主招生作为学校“清北生”数量的突破口。郸城一高为此组建了专门的自招团队,带领教师前往北京,主动与清华、北大等院校接触、学习,把握每年自主招生考试的方向和要求。

  “非常舍得在经费上大手笔投入。”一位项城一高的教师评价郸城一高在自招上的准备。据称,刘成章投入大量财力在自招培训和“跑高校”上,与各高校招生组保持密切联系。

  2012年郸城一高的成绩爆发早有预兆:20114月,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刘成章是周口市惟一受邀的高中校长;20119月,郸城一高建校60周年大庆,清华大学河南招生组组长谢旭东、北京大学河南招生组组长王欣涛受邀露面,在当时同样引发不小关注。

  终于,到2012年,郸城一高的自招成绩实现了规模的“井喷”:当年获自招加分的学生,从上一年的5人跃升到14人(含“领军计划”一名),数量全省第一,奠定了该校同年清北人数突破20人的基础。此后,郸城一高每年通过清北自招的学生数量分别为15人、18人、17人,自招成绩连续四年稳居全省第一。

  随着2016年后清北等高校普通自招规模显著缩减,郸城一高的自招名额逐年降低,2017年仅5人获得清北自招加分。不过,自招逆势下,郸城一高抓住了又一次重要的政策机遇——贫困专项计划。

  2012年,教育部多部门出台《关于实施面向贫困地区定向招生专项计划的通知》,首次提出“国家专项计划”,专门面向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国家级扶贫开发重点县等贫困地区学子进行定向招生,计划人数1万人,2017年已逐步扩大到6.3万人。根据政策,河南省38个贫困县具有国家专项计划报考资格,郸城县也在其中。

  如果说郸城一高依靠自主招生获得了“先入局者”第一桶金的话,国家专项则加剧了其“强者愈强”的效应。按照国家专项计划录取规则,高校依据招收名额将全省填报相应志愿的贫困县学生排名,从高往低进行录取。凭借已经积累的高分段优势,身为贫困县县中佼佼者的郸城一高在上述录取规则下如鱼得水。2016年后,郸城一高通过国家专项计划考入清北的学生占比40%-50%,清北国家专项名额总量连续多年位居河南省第一。

  这正是郸城一高备受争议之处。周口市辖区内,不仅如项城、鹿邑等非贫困县地区的高中教师对郸城一高的“地域优势”心怀不平,同处国家专项实施地区的沈丘县、商水县教育管理者对于郸城县的垄断优势也有不满:自国家专项实施以来,沈丘县所获清北国家专项名额寥寥无几,每年仍有大量优生流往郸城。

  这意味着,尽管国家专项计划面向河南38个贫困县,但是补偿机会并未均等地分配到各个县域。据财新记者查询河南各贫困县国家专项计划录取情况,清华、北大国家专项名额近70%集中于郸城、太康、淮阳、光山、鲁山五个贫困县,其中又以郸城一高和光山二高名额最多。

  2017年,郸城一高28名清北生中有15名获国家专项计划名额,光山二高24名清北生中有10人以上获国家专项计划名额,两者占河南省清北国家专项计划投放名额总量近一半。

  “一定程度上,专项计划反而引起了超级中学问题。”长期关注贫困专项政策的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吴秋翔告诉记者,上述现象并非个例。他在调研国家专项和高校专项计划数据时注意到,高校在各省录取的专项计划学生越来越多地来自某几所县中,以教育公平为目的的专项计划却使县域间高中教育质量的差距逐步拉大。

  在高招政策的助力下,郸城一高的高考表现在河南县中堪称一骑绝尘。这所成功实现“农村反超城市”的强校,正寻求不断扩大它的优势。

高考经济

  自2012年以来,郸城一高迅速扩张。据2012年教育部《关于“十二五”期间加强学校基本建设规划的意见》,普通高中原则上不得超过3000人;而郸城一高2012年仅高考报考学生就超过了3000人,2017年则超过5000人。记者实地探访时发现,今年,郸城一高高三(含分校和复读班)已有75个教学班,学生规模超过6000人。

  要维持如此庞大的校园规模,郸城一高需要有自己的经济账。显然,仅靠县财政拨款难以维系:2019年,郸城一高本部和分校学生规模已超1.5万人;而郸城县高中教育预算29838.95万元,其中郸城一高获得12457.02万元,生均教育经费不到全国平均水平的60%

  如何破解财政难题?郸城一高选择了“公办办民办,民办助公办”的解法。20155月,在郸城一高新校区对面,郸城一高的民办分校郸城一中破土动工。数据显示,郸城一中早在201311月已经登记成立,法定代表人为张永华,其人同时担任郸城一高的校长助理。

  据记者了解,郸城一中主要接收低于一高分数线的本县或外县市学生。对于达到郸城一中招录要求的学生,学校在正常收取2600元学费的同时,还会一次性收取1.8万元(2019年为2万元)的“加读费”。同时,凭借民办学校身份,郸城一中还可公开招收复读生,按照高考成绩,复读生须缴纳600080001.2万元不等的补习费,高分复读生则可享受免费入读和奖金补助。

  2019年,郸城一中新招收高一年级学生2000名左右,共计22个教学班;新招收2860名复读生,共计32个教学班。据此保守估算,今年郸城一中单是在择校费和补习费上收入已超6000万元。

  郸城一高的选择并非个例。如上蔡一高、光山二高等河南县中强校近年均开设有分校,从而规避河南省禁止公办学校招生复读生、择校生的规定。分校助力下,这几所学校规模快速扩张,学生总数(含分校)均超过1万人。通过贷款筹资扩建校园,凭借高价招生运转还债,依靠优生优绩保障生源——这是县中强校们突破“生源”和“财政”限制的共同“秘诀”。

  明面账本之下,更多隐形的金钱流通难以计算。据记者了解,在郸城一高强大的吸引力下,一个隐秘的“中间人”群体已经形成。一名在高三转入郸城一高的学生告诉财新记者,为顺利转学,他向一位和郸城一高内部有密切关系的中间人支付了约5万元人民币。

  另一方面,崛起后的郸城一高和郸城县政府逐渐进入“蜜月期”:凭借对区域内教育资源的虹吸能力,郸城一高有力带动了一笔不菲的“高考经济”,也让当地政府看到了经济发展和转型的新机遇。

  “我们做过一个统计,目前郸城县城人口至少有8万人是由学校带来的,而未来几年内,教育园区还能拉动10万人进城。”2014年,时任郸城县教育局局长刘现营接受媒体采访时乐观地表示。

  从2011年初开始,郸城县政府在郸城县西部的城市新区拿出1100亩土地,建造以郸城一高为核心的教育园区。郸城县实验中学、郸城县实验小学、郸城一高、郸城一中、教师进修学校、第二职业中专、新潮职业中专、聋哑学校陆续入驻其中。如今,教育园区累积投入已超过30亿元,形成“八校一中心”的格局,新增学位2万个。

  为了实现以郸城一高为核心的教育经济转型,郸城县政府不吝在土地、政策方面给予学校发展最大的支持。郸城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张本宝向记者透露,郸城一高新校区扩建过程中,政府以极低的价格将土地划拨给了学校。“假设拍一亩工业用地要100万元,我(政府)就以10万甚至几万元的价格划给学校。”同时,考虑到教师东西城往来上课不便,政府将学校旁2000套公寓都划为教师用房,园区教师可以以2200/平方米的价格内购这些五证齐全的商品房。

  如今,这些教师用房已上涨到5000元甚至6000/平方米,年均租金达1万元。一名教育园区房地产中介告诉记者,由于大量本县和外县市家长涌入,教育园区的二手房市场极其活跃;不少家长选择在孩子读书期间买一套房,毕业后再卖出去,这被视为“一笔不错的教育投资”。

  记者走访时注意到,学府春天、天骄豪庭、清华名门等新建的楼盘密布在教育园区周边,此外,光明中学、才源中学这两所当地最大民办初中的分校区也临近教育园区。相比起喧闹而拥挤的主城区,教育园区开阔、干净,惟有周边建筑机械的轰鸣声不时打破宁静。

贫困生在哪里?

  8月底一个周五中午,郸城一高和郸城一中迎来了难得的热闹时刻:校门开放,封闭学习了一个月的高一学生们,终于等到了第一次为期两天半的假期。

  这所超级中学生源的复杂性,在这个时候充分显现:穿着端庄、说一口普通话的母亲,和乡音浓重、脸颊因长时间日晒而发红的母亲一同在成绩榜单前寻找孩子的姓名;大巴司机举牌吆喝着家长学生坐车,纸牌上的目的地有郸城县下辖的南丰乡、汲水乡、白马乡,也有距离郸城县数百公里的开封、驻马店;30余名学生拖着行李箱在学校后门聚成一团,等待坐上从郸城开往郑州的5小时大巴。

  郸城一高崛起后,当地教育生态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显然,区域范围内,郸城县邻县生源受到明显冲击。鹿邑县是生源流失最严重的县城之一。该县一所知名私立中学的校长告诉记者,鹿邑县每年中考前100名中60%都去了郸城,沈丘、商水也有相当比例的优生流往郸城。为保卫生源,一些地方教育部门甚至下令禁止当地教师子女报考外地高中,或者将中招高分段考生的成绩涂零,但仍难以阻止优生外流的趋势。

  相应地,在郸城一高的清北生中,“外地生”的比例逐年升高——2019年,43名考入清华北大的学生中,有16名学生初中在外县市就读,其中第一名、第二名均来自鹿邑县。

  值得注意的是,不止邻县,郸城一高的崛起也对本地小学、初中的教育生态产生了显著影响。在郸城一高快速扩张之时,本地的初中、尤其是民办初中同样以惊人速度膨胀。以郸城一高最大的生源地——郸城县光明中学为例,短短数年间,光明中学各学部从4个校区快速扩张到9个校区。该校每生每学期收费6600元,仅七年级就有63个班,3800名学生。

  耀眼的升学率是光明中学备受追捧的原因。2018年,郸城一高正取线578分,全县共录取1933人,其中光明中学占1018人,一高重点班383人,其中光明中学占211人,占比超过一半。这所民办中学的入学竞争因此格外激烈:今年小升初,光明中学第一批次普通招生报名达1.2万余人,录取学生仅2000名左右;此后,光明中学还会有第二批次招生和数次插班生考试,后续考试的淘汰率将更高。

  和郸城一高相似,光明中学也显现出对区域生源日益强烈的虹吸作用。财新记者走访发现,光明中学的学生中,已有不少来自鹿邑、沈丘等地。周口市政府已经明令禁止公民办中学跨县招生,但面对记者对外地生学籍的疑虑,一位光明中学老师表示“从外地转来没有任何问题,学校都会帮忙解决”“从郑州、安徽亳州、开封、商丘转来的学生特别多”。

  激烈的竞争正层层向下延伸。目前,光明中学的作息与郸城一高几乎对接,初三学生530起床早操,直到2130才晚自习结束回寝,励志标语贴满了教学楼走道。据记者了解,光明中学已经有了稳定的“复读”群体——为了进入郸城一高重点班,一些学生不惜再读一年初三,以求中招取得更好成绩。

  用武陟一中一名政治教师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竞争内卷且向低龄蔓延,只会加剧学生的内部分化——随着机会向少部分垄断资源集中,贫困家庭甚至难以获得进入教育竞赛的门票,许多有潜质的学生会在初中、甚至小学阶段就被淘汰。

  这也正是郸城一高如今面临的争论核心——不断壮大的过程中,这所贫困县中学还能真正让寒门弟子受益吗?

  即使在县域范围内,教育也呈现一定的“中产化”趋势。据郸城县教育局提供的数据,郸城一高现有学生中农村户籍的比例超过70%

  但多位学生告诉记者,仅就重点班来看,班里学生中许多是公务员或教师子弟。一名考入清华的毕业生坦言,“我的父母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中学教师,可以说是非常标准的县城中产了”,“而在我所认识的清北同学里,还没见过比我们家条件更差的”。

  与此同时,高中招生对农村学生的补偿政策实际成效存疑。郸城一高每年2400个中招计划名额有一半属于分配生指标;分配生专门针对农村学生,可降30分录取,此举被视为照顾“寒门学子”的重要手段。

  但据记者了解,由于分配生名额主要依据各初中中招报考人数进行划分,郸城县光明中学、才源中学、实验中学所占分配生名额占比过半,乡镇中学所得名额极少。

  才源中学一教师向记者表示,学校分配生名额有300多个,由于学生成绩优秀,“这些名额我们都用不上”。许多分配生名额因此“落空”:根据政策,各学校剩余名额将收回,纳入全县招生计划统一录取。

  而“高考移民”构成了对贫困生利益更加隐蔽的侵害。由于原则上只要户口(含监护人户口)学籍在贫困县且当地就读三年以上就具有国家专项计划报考资格,针对该计划的“高考移民”并不鲜见。

  一名2016级毕业生向记者证实,在他读书期间,便有熟识的外市朋友在高一将户口迁入郸城县,并在高招中获得了国家专项计划报考资格。

  采访过程中,一名非郸城县原籍的学生,也向记者坦言通过上述方式获得了清华国家专项计划录取。

  多位县中教师向记者强调,“禁止违规招生”是最核心的防线——倘若郸城一高“掐尖儿”范围继续扩大,县域教育生态受影响程度更深,而本地寒门学子的利益也更难保障。就现状看来,郸城一高的“掐尖儿”效应主要发生在周口市辖域内。

  2014年后,河南省在打击跨地市招生上力度加强,目前,河南尚无一所高中可以做到像衡水一中那样大范围、大规模全省招生。

  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是县中教育秩序下身处优势地位的公务员或教师子女,在清北高校中仍会遭遇身份的落差——更大的教育阶层结构下,他们仍处弱势。

  前述入读清华的毕业生告诉记者,她在清华的室友无不来自市直重点或省会外国语学校:“像我这样真正从小县城里出来的学生,真的很少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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