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林才宜/文
提笔写故乡,是因为想念。
陈村说:“想念是一种不求反馈的发散,当你非常爱一个地方,爱到总输给它,巴结不上它,退到远处看’它给你一个无言的背影。”这个地方就是我心里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福州,别称榕城,是一座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古城。福州地处亚热带,气候炎热,唐朝天复年间,福州知府王审之在任期间,号召老百姓遍植格树以遮阳,一千多年以后,满城都是华盖亭亭的老榕树,可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榕城之称也就由此而来。榕树的气根千丝万缕,远看似长髯随风轻拂,给人一种垂垂老者的从容;近看盘根错节,如苍老遒劲的化石。
榕树的气根有极强的生命力,即使在空气中也能不断生长,遇土即生出新的枝干。通常,有萌生能力的树木,自然死亡后,才从根部或树桩萌生下一代的植株,在同一时期同一树体上只有同一代的植株。而榕树却不一样,通过一枝气根就可繁衍出下一代的树体,继而又由第二代的气根繁衍第三代的树体,这许多枝干缠绕交错长在一起,形成“多代同堂”、独树成林的奇观。
青石板砌成的小径延伸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默然相对的是厚重的木门,终日掩闭。门上永远沉默的铜环,在夕阳里凭吊着久远的往事,福州老房子的主体建筑一般都是传统的木结构,院内的天井集采光、采风、采雨的功能于一身。跨进高高的门槛,天井里迎面而来的是木刻的照壁,飞翘的屋檐,流溢着唐风宋韵。奢华一点的,门口还有“户对”,多半是石头打的獅子,正门上有“门当”, 刻着花鸟山水或人物故事的图案。通常是当年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门当”用的图案与“户对”所用的兽类表明房子主人的社会地位,在清代,没有官职的庶民无论多么富有,都不可以用“门当”、“户对”,两户人家如果可以用同样的“门当”“户对”表明其家族的官阶地位相似。成语中的“门当户对”就是由此而来。
我的老家就是在这样的巷子里,紧闭的木门后面,是终日寂寥的堂屋,案几上供着袓先的牌位,空气中缭绕着楦香的气味,书房里是泛黄的象牙扇子、锈绿斑驳的镂花铜墨盒、老旧的玉佛手,木门、木窗、木墙板、木楼梯、漆木家具,所有的东西都是木头做的。住在里面的有曾袓、祖母、父母和叔叔,四代同堂却脉气相通,像是一棵榕树的气根上繁衍出来的独木之“林”。
巷子里住着很多人家,每一扇紧闭的木门后面,都有着曲折幽深的故事,像一枚枚老玉,不拿显微镜去看,就是一块晦暗的虚无。我家也是这样,我在那生长了十七年,却总觉得先袓有很多隐隐约约的故事永远都揣测不明白。
曾祖母是二十块大洋买来的三姨太,目不识丁却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和上海话,她进门时才十六岁,陪着年逾半百的曾祖父在上海租界住了许多年,一讲起故事就是红毛子(印度看门人)如何搞笑和上海话如何的糯软,一个故事能讲七八十遍,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她还会絮絮叨叨、入神地讲着。夜晚的榕树下,和风徐徐地吹着,曾祖母的唠叨,和着爽身粉、花露水的香气,伴我入眠。她有个十分雅致的大号——“郭雅云”,只是一辈子都没有人叫过, 所有的人都管她叫“三姑娘”。姨太太在我们老家称“姑娘”,生前没有抉正,到死都只有“姑娘”名分。只有我这个在她的故事里长大的曾孙女,记得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一道抹不去的伤痕,刻在我的童年上。
祖母的名字更好听,叫李玉清,一个世纪以前的女子,能有这样名字,可见其家学之渊远。祖母是没落的满清官僚之后裔,虽不算“钟鸣鼎食”之家,却堪称书香翰墨之族,她没有进过学堂,甚至没有上过私塾,从小和其他兄弟姐妹们一起,跟着家里请的“先生”学习识文断字,祖母会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出阁以前, 却是“连一条手絹都未曾洗过”。十七岁红妆而嫁,从“少奶奶”、 “大太太”到“老夫人”,享受过锦衣玉食的奢华,也经历过家道衰败后的贫寒,她是旧旗袍上那些翡翠做的纽扣,曾在脂红粉香中流光溢彩,最后却只能在朱漆落尽的梳妆盒里,做一个金粉世家由盛而衰的见证。祖母虽为女流之辈,其见识、悟性却是许多庸常“须眉”所望尘莫及的。记得“文化大革命”期间,“三从四德”总被当做封建主义糟粕来批判,我曾问祖母对“三从四德” 做何理解,她说:女子的悲剧不在于“从”与不“从”,而在于怎么“从”。我自小是个“丑娃”,敏感而自卑,翻阅线装书的时候忍不住问袓母:书上说“妇工、妇言、妇行、妇容”为四德, 那么长的不漂亮是不是天生就缺一“德”?祖母抚摩着我的头发说:所谓的“四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才情品貌”,这里的“容”或“貌”指的是后天修炼而得的气质举止,而非先天容颜。和别的老太太不一样,袓母寡言,但其处世为人,言谈举止处处都在行不言之身教。
父亲是用“金子堆起来”的纨绔少爷,在雕梁画栋的宅院里长大却遇上“土改”“反右” “文革”这样接二连三的政治风暴,自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是缄默的。关于他少年时代倚红偎翠、棋琴书画的生活只是从他的陪读丫髮那里依稀听到一些片断,那个女子后来是我的奶妈。然而寡言的父亲却和我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从孙子兵法到三国演义,从红楼梦到儒林外史,从菜根谭到古文观止,在
佛、道、儒诸子百家的学说中纵横驰骋。在父亲的眼睛里,世界是晦暗的,我像一颗小草,是他灰色视线中唯一的一抹绿色。
到了父亲这一辈,家里住进很多“无产阶级”,有拉板车的, 当搬运工的,还有赤贫的“五保户”,木板墙只隔视线不隔音,住在城里,没有鸡犬,相闻的是鼾声、咳嗽和说话声,前人以“一目了然”比喻无遮无拦的透明度,而在我们,谁家炖了老母鸡,谁家小两口吵嘴,谁家来了客人,不用“一目”也很“了然”,凭耳朵和嗅觉就可以了。
都说福州人在外地特别“抱团”,很讲同乡交情,也许和这什么都可以隔墙相“闻”的“木板墙文化”有关,没有隐私就没有距离。离开故乡二十年了,无论在哪里,听到福州话就觉得特别 “亲”,城市的声音反映“一座城市特有的文化风格”,最能勾起故乡情结的常常是记忆中熟悉的声音。例如,调笼和瓷碗敲击的声音总让我想起让人馋涎欲滴的小吃,挑在小贩肩上沿街叫卖的鱼丸。
从木桶里一碗一碗盛出来的豆腐脑,街口食摊上热气腾腾的“锅边糊”,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包的“燕皮馄饨”,大年初一的“太平面”,又甜又酥的芋泥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晚上一听到火车或轮船汽笛的声音就忍不住想家,想那些好吃的点心,浪漫一些的男女喜欢说爱过的人不能忘怀,而让我等俗物不能忘怀的则是吃过的东西。
福州的方言很难学,在福州长大的人学其他语言也很困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福州人讲普通话”,福州口音的普通话实在让人费耳力。然而,改不掉的“福州腔”却是福州人彼此亲近的一个缘由。
故乡,不仅是一个人生命的起源,也是一个人文化的底色。就像林徽因在她的诗句中倾诉的那样:“你是我生存的河道……我们彼此父错,并未彼此留难。”我们是移动的一代,成长让我们的足迹遍布天涯,但无论漂泊到哪里,心灵的根总在那里——生养我们的故乡。
小时候走过的青石板变成了柏油和水泥,木门、木窗、木楼梯的老房子已被“改造”成钢筋水泥的现代建筑,但心里的“老家” 永远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故乡不是一座城,不是一间房,甚至不是一些人,它是随着你的足迹到处漂泊的梦境,是“依伯”“依姆” 熟悉而亲切的呢喃,是夏夜“依妹”们襟前淡淡的茉莉花香,是端午节龙舟上激荡人心的锣鼓;“故乡”是一株长在记忆深处的苍老的榕树,是一片温润秀美似曾相识的风景,是多少年来无望地守候着的一缕失落。故乡,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的一种情结。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个老乡说起的话:“榕树下,你飘飞的长发是我梦里永远的风景”此刻,窗外所有的雨水,都涌进了我的眼眶。再多浮华的盛宴都洗不去童年的烙印。“很多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说话,言语也会以沉默的方式涌向对方,对话依然神秘莫测地存在着。”陈染用这句话形容人与人之间的默契,而我更愿意 用它形容对故乡的感觉。
故乡在哪里?在遥远的天涯,更在寂寞的内心。城市会变,房子会拆,人会死去,但故乡永恒,在心的深处。飘飞的记忆越来越远,故乡,是我永远也无法回归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