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有散有聚,有动有静,有流有凝,丰富但有点神秘,似乎什么都在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看懂了眼神就看懂了社会。
眼神/林采宜
“古埃及的图画中人物的瞳眸总是朝天上翻,传说这是在看他们的神——阿拉,在开罗和亚历山大这两座尘土飞扬的天然博物馆里转悠了三天,看来看去的都是这种眼神,瞳眸上翻,白眼对人,埃及法老文明在这片燥土黄沙上留下糙砺的线条,还有就是这种永远仰望神邸的白眼。我们飞越千山万水来瞻仰‘伟大’,却发现‘伟大’只是一场绵延了几千年的葬礼。”
“基督教神话人物的眼神是人性的,有平和与宽容, 也有放肆和狂野,崇尚慈悲,同时也饱含对物欲和欢乐的渴望。”
“佛的眼神是悲悯的,看上去很慈爱,然而是虚无缥缈的那种慈爱,非人间的,没有温度,也没有亲切。佛教的善蕴含在虚空当中 ”
儿子在作文中对“眼神”的理解让我颇为震撼,他才十三岁,涉世未深的他却从宗教图画的眼神中悟出了不同教义的价值观。当然,这里的词句是我的,他未脱童稚,还不会在直觉的躯壳之外罩上这么世故的语言面纱。
眼神不仅体现宗教的教义,同时也是一种社会的表情,表现一个社会文化的潜意识。
开罗以它巨大的金字塔召唤着天下的朝拜者,漫天沙尘中,古埃及文明却以她冷漠的白眼隔开了炙热的现实和遥远的历史。这个从历史的尘埃中打捞出来的国家,有着土黄色的金字塔,土黄色的烂尾楼,和驮满黄土尘沙的破的士,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破车满街乱跑,拥堵的街道看上去像个废车场。土黄色的金字塔以庄严的沉默,在撒哈拉呼啸的狂风中展示给朝拜者一种浩渺的悲抢,
伸手触摸着硕大但日趋倾斜溃败的巨石,沙砾从指缝漏过,在阳光下如同陈旧的记忆,流逝在时间里,连石头都会风化,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会是永恒!
虽然也是土黄色,烂尾楼和破的士却是现世的不堪,陈列着一个民族的衰败。埃及人虔敬的瞳眸都给了他们的神,面对活生生的同胞和朋友,却只剩下冷漠的白眼。在这个以木乃伊为经典古迹的国家里,见到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能和木乃伊联想到一起,甚至于呆滞的表情。埃及把她的历史和文化做成了一个永不分解,永不流动的木乃伊,以至于失去了传承的生机。对于这个文明古国来说,太久的历史是财富,也是包袱。
埃及的古物线条基本上都是粗糙的直,从甲胄到城墙。“直线”在几何图形中是最简单的形状,没有歧义也没有任何可想象的余地。导游说,埃及历史以直线来勾勒是因为古老,但凡越是古老,越是简单。而我以为,埃及的“直”是缺乏想象的写实,一如埃及人对历史的执著和对外来文化的生硬,壁画人物那一双双上翻的眼神写满了金字塔文明的辉煌賦予他们的自大。一成不变的“直”表现了埃及法老文化绝不妥协的执拗。
告别古老而固执的埃及,五个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降落在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是移民国家,有穆斯林的执著、刻板,也有基督徒的友善、包容。这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古老商埠,不仅地理位置居于在欧亚大陆之间,文化习俗也处处可见欧亚民族的混血”痕迹,有着犹太人的精明,也有若中国人的圆滑。博斯普魯斯海峡两岸的精美建筑,显摆的是欧洲贵族移民的奢华,而这个城市热气腾腾的笑靥,却让人每分钟都能体会到亚洲那些新兴城市特有的浸透商业欲求的殷勤。整个伊斯坦布尔像个活力四射的饭店小伙计,用八面玲珑的殷勤和灵活迎接这来自全世界的游客,和他们腰包里的美元、欧元。
土耳其导游脸上堆着的笑意象张热气腾腾的羊肉馅饼,特别的温暖。一看那眼神,你会忍不住想起广东餐馆里殷勤的小老板—— 老道而灵活。
土耳其的表情也是写实的,这个现代化的伊斯兰国家矗立着几千座精美绝伦的清真寺,穆斯林虔诚的祷告,经过土耳其民族几百年的吟唱,变成悠缓的歌声,充满人情温暖。同样是伊斯兰国家,伊斯坦布尔显得繁华而滋润,到处都流淌着亚洲现代城市的商业智恝。
参拜过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和历史之后,回过头来,我们发现,最值得玩味的表情在中国,尤其是中国画中的眼神。
中国不仅民族繁多,而且信仰繁多,最早有印度的佛教,以及起源于老庄哲学的道教,到了唐代,伊斯兰教从西域传入,中国文化是三教合一的“混血”文化,有点佛教的玄妙,有点道教的虚无,还有一点儒教的实用。不信我们翻一翻中国画,无论相公还是仕女,佛祖还是俗人,那眼神都是“虚”的,有无限的意思在里面,却未必表达某一种表情,真要具象化了表情,也是公式化的,亲善 “亲”得很抽象,愤怒“怒”得也很抽象,如同一个概念,放在哪一张脸上都合适。
中国文化的“有”生于“无”,“实”生于“虚”。画师们把“无”悟透了,俗世的表情在他们笔下就神化了,抽象了,变成了一种概念,意犹未尽地包含“无限”。间接的、令人费解的表达,创造了中国画的含蓄和表情的玄妙,比如你可以从一个“怨”字里读出 “情”来,从仁慈中读出“悲”和“空”,靠的都不是对色彩和线条的理解,而是对东方潜文化的深刻领悟。中国画师善用曲线,因为曲线没有定式,据说敦煌石窟里几千幅彩绘,没有一幅人物的线条是一样的。曲线太丰富了,变化多端,可以表达似述未述的“无穷”。中国画写情欲,只是“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衫开”。而罗衫必是欲开未开之间,可以思想万端,不像西洋油画的巨乳丰臀,一览无余,仔细再看,也就仅此而已。
中国的经典表情有三:一是“空”,观世音娘娘眼里的慈悲即是空;二是“怨”,花下阶前,掩嘴凝眸的,那是怨,怨“春风” 不度,怨“郎君”不至;牵挂至深,无以言表的情意和心思在画师文人的笔下都变成种种恩怨,中国式的“怨”之所以经典,不在于女人,而在于文人,欲取宠于君王,是文人学士的终身理想,“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一个愁字,把怀才不遇的失意和怀春虚度的幽怨溶在一起,写得入骨三分。正因如此,中国画师文人笔下的“怨”虚虚实实,寓意弥深。在“空”和“怨”之外, 还有一种经典的表情,叫做“媚”。在这里“媚”是动词,不在美人,不在情场,而是在官场,以媚为忠,前面还可以加上一个“谄” 字,为“谄媚”,太监式的“媚眼”即属此类。
虽然,佛教、道教、基督教甚至伊斯兰教在中国都有一席之地,但从来没有一个宗教可以跟儒教相提并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两千多年来在国人的尊皁意识里根深蒂固。自主或不由自主地“媚上”是许多人谋取生计的法则。在一个健康的社会里,人际关系是人的展开,而功利社会的人际关系往往淹没了人本身。穿梭在社会权力夹层里的一些人,用一刻薄的比喻:“一半是妓女,一半是嫖客。”这种被人际关系所扭曲的双重人格在太监式的表情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恭顺和倨傲之间适时转换的表情是一幅随处可见的社会写实,流露着中国社会的潜文化:无往不在权利伽锁中。
眼神有散有聚,有动有静,有流有凝,丰富但有点神秘,似乎什么都在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看懂了眼神就看懂了社会。正如读懂了表情就读懂了历史,当然,这里的“看”用的是心眼。每一个线条,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是渺小的,然而这些渺小如一根一根平实的丝线,编织进历史,积聚成文化,就令人畏惧,就成了“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