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如船过水面，最美的就是船尾留下的一道道波纹。
这是春山魂一片/林采宜
说及“告别”，记得大学里读过一篇散文，里边的一段文字我迄今难忘，大约是这样的：“离情渐浓渐近，如黄昏的暮霭……”很有凄清酸楚的悲意。而我如今要写的告别不是秋凉，而是春意。
世上最残酷的告别要数死别，《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写晴雯死了，到天上去做花神，专司芙蓉花。一个在大观园里任人宰割的丫髮，能够当上芙蓉花仙子，死对她来说，无异于化蛹成蝶，人间泣天亡，天上迎仙子，死不仅是告别，也是再生。虽然晴雯死后成花神是小丫娱为了不让宝玉太伤心杜撰出来的说法，然而这说法包涵着对生死轮回的一种期许。在我们故乡，人死，比较雅致的说法，称“云过”，意指人生在世如烟云，云过则魂散。我祖母的牌位上写的就是“生于某年某月，云过某年某月”，寿终正寝之日，也是凤凰涅槃之时。可见，即便是“从此生死两茫茫”的死别，只要有了一种期许，就不再是简单的结束了。
死别尚能如此，生离就更是缘尽缘起的转折了。关于离别，在我记忆中还有一段经典的话：“与你相逢是一生，与你分别又是一生，在此生与彼生之间，难以释怀的是握别的那一刻……。”这是一个小男生大学毕业多年以后对当年的一个小女生说的。告别让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成为经典，成为思念和记忆的开始。
现时的都市很流行“随缘”这两个字。“缘”是什么，用冰心的话来讲，缘是一种“十分精微”的“意想”。“缘之一字，十分难译，它有天意，有人情，有死生轮回，有地久天长。”这样的“缘” 意蕴宏阔，颇有勘破生死的哲学味。人与人之间的交情是缘分，缘至则聚，缘尽则散，职业生涯的变化有时也是一种缘分，今夕岭南，明朝塞北。
从人心思变的本能来说，向往变化是追求新体验的开始。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只有“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挨遍尝遍，要它针针见血”，才能在变化中深昧世事人情的种种滋味。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对一份工作的离去与道别之间有很多是因为信命，相信其职业生涯四五年必有一变化，这听起来有点荒唐的理由实际上渗透着人类不愿看透前程的本能。我们对生活的期待有时就像坐在电影 院里看电影，如果结局甚至如何走向结局的细节都已经知道，很少人有兴致继续看下去，生活和工作也一样，永远都需要未知的情节和未知的结局。记得年初听过一个演讲，题目就叫“享受变化的快乐”。我不知道变化是否给人带来的都是快乐，但我们无疑都需要变化，或者说在潜意识里渴望变化。变化是生命的动感，是情感的活力。变化使人在“针针见血”的尖锐中激活麻木和钝化了的感觉。
而告别，是变化的开始。
在我生活过的城市中，深圳是最美丽的，青葱迤逦的绿色，在柔暖湿润的和风里，永远弥漫着一种南国特有的缠绵，它的气息很像我的故乡——福州，特别是莲花山上的玉兰花香，仿佛在童年的校园里就曾经闻到过，有一种飘忽迷离的亲切感。但这座城市好像缺少些什么，也许是一种悠缓从容的心境，就像是从古旧的围墙里传出来的隐隐约约的琴声，和摇着蒲扇坐在榕树下纳凉的那种悠闲。福州是侨乡，信佛的人特别多，所以寺院香火甚旺。小时候，常跟着大人跪在蒲团上祈福，却总是不肯闭上眼睛，和尚说万事皆空，我说真佛有情，佛的眼睛蕴涵天下的温柔。《红楼梦》说佛境除却一个“空”字，便是一个“悲”字，我却说“大悲无悲”，否则为什么如来和观世音唇边笑意永恒。祖母说我这人没有佛缘，却有禅性，凡事随心一过，悟出的意思常如偈语。可是深圳很现实，现实到没有一点点可以参悟的空间。就比如吃饭，在深圳，“吃饭有时极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子”。在同事朋友之间请来请去，饭局的用意大都不在于吃什么，因此我常常是出了饭店门，就把请饭的人给忘了。惟一能记住的只有晏君请吃的蛇宴和赵博请的剁椒鱼头，因为他们点了极合我胃口的菜。有朋友说我就像《围城》里的方鸿渐，没心没肺，只记得菜，不记得人，请了也白请，这倒也是实话，别人请吃饭，临了只有饱的感觉，这年头挨饿的时候很少，所以吃饱的感觉实在没什么特色，想要记住都难。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如船过水面，最美的就是船尾留下的一道道波纹。除了“小辣椒”的剁椒鱼头和八卦岭的蛇外，回目深圳，留在我心里最美最深的那道“波纹”就是莲花山的月色和草香。
据说，这些年，世界上与钱最亲的民族就是中国，而在我住过的城市里，金钱最受景仰的地方好像是深圳。深圳是个很彻底的移民城市，20世纪80年代来到深圳淘金的人用辛勤的汗水，以及追求财富的狂热浇灌出它如今的繁华，深圳的起源决定了这座城市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底色。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金钱是好东西，可是如果它变成一堵墙，挡住了视线里的所有风景，那么金钱是在创造什么还是在毁灭什么，真的就不太好说了。所以，深圳的人均收入水平纵然在全国是最高的，可是它留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富有。金钱在这里造就繁荣，也造就腐朽。
记得两年前第一次来长城证券，就是暮春时节，惠风和畅，绿肥红瘦。如今将去之时，又逢这样的季节，突然想起沈从文写过的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美”字笔画并不复杂，很多人却不认识：“爱”字人人都认识，却很少人真正理解它的涵义。这两年我对深圳的感受就跟这有点像。惜春的人，最知道香腮红唇瞬归尘土的造化，所以当骊歌声起，最希望得到的祝福不是发财，而是平安。命先生说我这辈子衣食无愁，因此发不发财无所谓，只盼岁月静好，彼此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