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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妙


2022年02月09日12:45

什么东西都会死去微妙亦然它来得很偶然如不经意的路遇走时更是没有痕迹若云羽之披绮丽绚栏 却转眼即逝没有沉淀也不会痴缠

微妙/林采宜

佛教《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里的“空”指人的内心灵性,一切外物都是通过观、闻、触、感乃至悟而被人所感知。换一句话说,也叫色外无心,心外无色,若无人的感知,纵然美景尤物,也是枉然虚设。此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于俗世而言,在色与空之间,往往有可感而不可见的情。因而佛境讲色空,因空见色,色空无异。俗境讲色情,由色生情,有色才有情。在情与空之间,还有似情非情的微妙。

谈及微妙,不能不提《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酷,打了平儿,梨花春雨的平儿被宝玉劝到怡红院来,洗脸梳头,宝二爷亲自找来上好的茉莉花粉和玫瑰胭脂,劝她敷上,还用竹剪刀擷下一枝并蒂秋蕙,与她“簪在鬓上”,陪她落泪。宝玉为平儿做的一切,都在有心无心之间,以宝二爷的博爱仁慈,善待受委屈的平儿,看起来是无心之为。可是再一想,倘若受屈不是美丽乖巧的平儿,而是五大三粗的焦大,宝玉肯管那闲事?何况,能够潸然泪下的,总归是动了情的,在这里,宝玉的情是因色而生,说有心更符合宝玉的多情本性。

第六十二回香菱和芳官、蕊官等在园中玩,几个斗起了嘴,芳官连身将香菱压倒,两个人滚在草地下,弄脏了香菱的新裙子。正好宝玉走来,低头一瞧,“哎呀”了一声,道:“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他担心薛姨妈“老人家嘴碎”,回去责骂香菱,就把袭人的一条和她一模一样的裙子送给她。再说香菱换上袭人的裙子,想着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人,自己穿上她的裙子,竟然也似跟怡红院有了若干不得言语的缘分似的。这一来一往,都在有意无意之间。

类似的情案,在《红楼梦》里比比皆是,当然,最大的情案,要数宝、黛的草木之缘和宝、薛之间的金玉之缘,其纠葛之缠绵难解,以至于闹出人命来。为林黛玉香消玉殒作陪衬的,还有晴雯的含冤九泉。此外,宝玉与湘云、妙玉、袭人和晴雯之间,也都是或明或暗的微妙,游走于爱与非爱边缘的微妙是《红楼梦》情文化的最大特色。宝玉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头号情种,也因此在章回小说的情榜上名列榜首。按警幻仙子的说法,人见人爱的怡红公子最招长的是意淫:“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惠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宝玉的情,绝就绝在“妙有真空”。内随念转,外为境迁。看似处处留情,实则内心空若无情。从某种意义上说,《红楼梦》通篇写的都是“色、情、空”三个字,其中“色”和“空”是人生的起点和归宿,“情”是过程。无色无空不会生情,故色空无异,“色 即是空,空即是色”。然而,翻遍古今情典,当得起“色空”至境的,唯宝二爷一人。女孩子的感情对他而言,是吃不完的水果,每日都有新鲜的,每日都有倒掉的。而大观园里被怡红公子青睐过的女子,最后一个个死的死、散的散。可以见得,微妙这玩意儿,对有些人来说是玉盘珍馐,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穿肠毒药。

西方没有佛学,因此西式文学称似情非情的微妙为调情。

调情是西方文学的鸡尾酒。爱太奢侈,色太浅薄,因此衣食无忧的绅士美女们反复把玩的大多数是一种边缘情感——微妙的调情。可惜的是情感的鸡尾酒,对调酒师的技巧及心理素质要求甚高,一不留神,就会变质、变味,成了偷情或者爱情。

小说《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追郝思嘉,开始只是逢场作戏,调调情,最后动了真格,鸡尾酒没调好,调来调去成了高浓度威士忌,喝到烂醉,到头来人仰马翻、身心倶伤。

看现代电影,《花样年华》白描微妙的情感在细节上可谓经典。男女主人公在擦肩而过的回眸之间,氲氲氤氤的心有所会,若即若离的眉来眼去,配上异域情调的拉丁音乐,把心旌摇曳而又欲言又止的微妙演绎得淋漓尽致。可惜的是结尾,男主人公的旧地重游,对往日芳踪的刻意追寻,还有付诸树洞的秘密,把微妙——那种 “悠远战栗的美”变成了黏滞的牵挂,变成了压抑的爱,落了俗套, 成了未遂的偷情。

毕竟,微妙是似有似无的情绪,成不了心头的秘密,更无所谓追寻。

国人不兴鸡尾酒,但酷爱各种调味品。平实的生活故事如一道道平淡无味的饭菜,男女之间的微妙是摆在餐桌上的调味品,让营养有了丰盛的滋味,但再鲜的酱油,再醇的醋都只能作浇头,倘若没有了饭菜,谁能拿这些油盐醋果腹?

调情的魅力在于它的暖昧,因为暧昧,所以自由,微妙所暗示的情感如同一份打印精美却无任何承诺的合作意向书,没有法律效力,也没有道德约束。双方进退自如,有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无限空间,也有灰飞烟灭时不留痕迹的洒脱。一旦成了情人,没有退路更没有自由,当激情燃毕,所有的承诺都成了枷锁。

什么东西都会死去,微妙亦然,它来得很偶然,如不经意的路遇,走时更是没有痕迹,若云羽之披,绮丽绚烂却转眼即逝,没有沉淀也不会痴缠。

有些微妙没有死,而是变了质,变成了飞蛾扑火死而无憾的无怨无悔,“不惜用一生的痛苦换取刹那间的激情相拥”。然后呢,就像莎士比亚他老人家笔下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为爱而死。像《罗密欧和朱丽叶》这样极致的传奇,是神仙爷爷吹出来的一口气,毕竟几百年才有一两回,更多的人是活到老死,在平淡和麻木中慢慢地死去,死在爱情的灰烬里,如魯迅笔下的子君和涓生。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死得不落痕迹,是微妙的最高境界,如贾宝玉,在“妙有真空”的法境中随意进出,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遗憾的是,这种慧根不是人人皆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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