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都会死去,微妙亦然,它来得很偶然,如不经意的路遇,走时更是没有痕迹,若云羽之披,绮丽绚栏 却转眼即逝,没有沉淀也不会痴缠。
微妙/林采宜
佛教《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里的“空”指人的内心灵性,一切外物都是通过观、闻、触、感乃至悟而被人所感知。换一句话说,也叫色外无心,心外无色,若无人的感知,纵然美景尤物,也是枉然虚设。此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于俗世而言,在色与空之间,往往有可感而不可见的情。因而佛境讲色空,因空见色,色空无异。俗境讲色情,由色生情,有色才有情。在情与空之间,还有似情非情的微妙。
谈及微妙,不能不提《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酷,打了平儿,梨花春雨的平儿被宝玉劝到怡红院来,洗脸梳头,宝二爷亲自找来上好的茉莉花粉和玫瑰胭脂,劝她敷上,还用竹剪刀擷下一枝并蒂秋蕙,与她“簪在鬓上”,陪她落泪。宝玉为平儿做的一切,都在有心无心之间,以宝二爷的博爱仁慈,善待受委屈的平儿,看起来是无心之为。可是再一想,倘若受屈不是美丽乖巧的平儿,而是五大三粗的焦大,宝玉肯管那闲事?何况,能够潸然泪下的,总归是动了情的,在这里,宝玉的情是因色而生,说有心更符合宝玉的多情本性。
第六十二回香菱和芳官、蕊官等在园中玩,几个斗起了嘴,芳官连身将香菱压倒,两个人滚在草地下,弄脏了香菱的新裙子。正好宝玉走来,低头一瞧,“哎呀”了一声,道:“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他担心薛姨妈“老人家嘴碎”,回去责骂香菱,就把袭人的一条和她一模一样的裙子送给她。再说香菱换上袭人的裙子,想着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人,自己穿上她的裙子,竟然也似跟怡红院有了若干不得言语的缘分似的。这一来一往,都在有意无意之间。
类似的情案,在《红楼梦》里比比皆是,当然,最大的情案,要数宝、黛的草木之缘和宝、薛之间的金玉之缘,其纠葛之缠绵难解,以至于闹出人命来。为林黛玉香消玉殒作陪衬的,还有晴雯的含冤九泉。此外,宝玉与湘云、妙玉、袭人和晴雯之间,也都是或明或暗的微妙,游走于爱与非爱边缘的微妙是《红楼梦》情文化的最大特色。宝玉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头号情种,也因此在章回小说的情榜上名列榜首。按警幻仙子的说法,人见人爱的怡红公子最招长的是意淫:“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惠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宝玉的情,绝就绝在“妙有真空”。内随念转,外为境迁。看似处处留情,实则内心空若无情。从某种意义上说,《红楼梦》通篇写的都是“色、情、空”三个字,其中“色”和“空”是人生的起点和归宿,“情”是过程。无色无空不会生情,故色空无异,“色 即是空,空即是色”。然而,翻遍古今情典,当得起“色空”至境的,唯宝二爷一人。女孩子的感情对他而言,是吃不完的水果,每日都有新鲜的,每日都有倒掉的。而大观园里被怡红公子青睐过的女子,最后一个个死的死、散的散。可以见得,微妙这玩意儿,对有些人来说是玉盘珍馐,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穿肠毒药。
西方没有佛学,因此西式文学称似情非情的微妙为调情。
调情是西方文学的鸡尾酒。爱太奢侈,色太浅薄,因此衣食无忧的绅士美女们反复把玩的大多数是一种边缘情感——微妙的调情。可惜的是情感的鸡尾酒,对调酒师的技巧及心理素质要求甚高,一不留神,就会变质、变味,成了偷情或者爱情。
小说《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追郝思嘉,开始只是逢场作戏,调调情,最后动了真格,鸡尾酒没调好,调来调去成了高浓度威士忌,喝到烂醉,到头来人仰马翻、身心倶伤。
看现代电影,《花样年华》白描微妙的情感在细节上可谓经典。男女主人公在擦肩而过的回眸之间,氲氲氤氤的心有所会,若即若离的眉来眼去,配上异域情调的拉丁音乐,把心旌摇曳而又欲言又止的微妙演绎得淋漓尽致。可惜的是结尾,男主人公的旧地重游,对往日芳踪的刻意追寻,还有付诸树洞的秘密,把微妙——那种 “悠远战栗的美”变成了黏滞的牵挂,变成了压抑的爱,落了俗套, 成了未遂的偷情。
毕竟,微妙是似有似无的情绪,成不了心头的秘密,更无所谓追寻。
国人不兴鸡尾酒,但酷爱各种调味品。平实的生活故事如一道道平淡无味的饭菜,男女之间的微妙是摆在餐桌上的调味品,让营养有了丰盛的滋味,但再鲜的酱油,再醇的醋都只能作浇头,倘若没有了饭菜,谁能拿这些油盐醋果腹?
调情的魅力在于它的暖昧,因为暧昧,所以自由,微妙所暗示的情感如同一份打印精美却无任何承诺的合作意向书,没有法律效力,也没有道德约束。双方进退自如,有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无限空间,也有灰飞烟灭时不留痕迹的洒脱。一旦成了情人,没有退路更没有自由,当激情燃毕,所有的承诺都成了枷锁。
什么东西都会死去,微妙亦然,它来得很偶然,如不经意的路遇,走时更是没有痕迹,若云羽之披,绮丽绚烂却转眼即逝,没有沉淀也不会痴缠。
有些微妙没有死,而是变了质,变成了飞蛾扑火死而无憾的无怨无悔,“不惜用一生的痛苦换取刹那间的激情相拥”。然后呢,就像莎士比亚他老人家笔下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为爱而死。像《罗密欧和朱丽叶》这样极致的传奇,是神仙爷爷吹出来的一口气,毕竟几百年才有一两回,更多的人是活到老死,在平淡和麻木中慢慢地死去,死在爱情的灰烬里,如魯迅笔下的子君和涓生。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死得不落痕迹,是微妙的最高境界,如贾宝玉,在“妙有真空”的法境中随意进出,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遗憾的是,这种慧根不是人人皆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