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棒之下出孝子,严格教育出人才”?|亲子
文|彭凯平(心理学专家)
经常被打骂、否定、无端束缚的孩子,其大脑的确比处于愉悦、快乐、爱、自由、开放环境下的孩子的大脑产生器质性损伤的概率更大。而拥有这样“消极大脑”的孩子,在同理心、理性、智慧、审美、创造力、参与性、亲社会性等方面,都会受到很大的负面影响
就儿童来说,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如果他们的父母与教师能以科学的认知,用符合科学原理的教育方式对他们进行积极的引导与鼓励,那么对于孩子的身心健康、品格养成、天赋发挥、人生价值观建立以及对幸福的感知等,都会产生无与伦比的正向影响力。
积极心理学的大量研究表明,积极的教育方式不仅对改善处于成长阶段的儿童的心理状态有着良好的发展推动作用,对于已经发育成熟的成年人也有很大的帮助,在终身教育与成长性学习与发展方面的意义和影响更为巨大。
就儿童来说,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如果他们的父母与教师能以科学的认知,用符合科学原理的教育方式对他们进行积极的引导与鼓励,那么对于孩子的身心健康、品格养成、天赋发挥、人生价值观建立以及对幸福的感知等,都会产生无与伦比的正向影响力。
而对成人来说,如果身边的领导、同事、家人、朋友也能以科学而积极的方式进行交流沟通与协作,这样的人生也有更大的概率实现更加美好的人生追求与生活质量。因此,积极教育不只是针对儿童,也适用于成人。
当然,也会有些人对上面的说法不以为然,或者不认同。事实上,我和我的同事与学生在进行积极心理学传播的过程中,总能听到那些将积极心理学当成“心灵鸡汤”,把积极教育视同快乐教育的声音。这种不认同虽然也会让我们有些哭笑不得,或者产生某种挫败感,但静下心来思考,这种现象的确是积极心理科学原理的普及与积极教育在具体应用中所面临的现实挑战。因为积极心理学对于很多人来说仍然是一个新的词语,人们对“心理学就是治疗心理疾病”的习惯性认知根深蒂固,并且“经验才是老大”的传统教育观念导致的对教育科学的淡漠比比皆是。
几年前,我曾作为心理学家受邀参加一个教育论坛,并应组织者要求就积极心理学对于教育产生的影响进行发言。这时,一位学者突然打断我的话,很不客气地对我说:“彭老师,我觉得你说的积极心理学根本就是一套套的‘心灵鸡汤’,你说的积极教育说来说去不就是快乐教育吗?我是搞教育的,并且搞了很多年。我可以负责地说,你说的这种快乐教育在真正的教育中根本行不通,也不实用!”
我当时很吃惊,会场的气氛也有些尴尬。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请这位教育专家更加具体地谈谈他的看法与意见。于是他说道:“你认为在教育中应加入积极心理学,要对孩子进行积极教育,其实就是让孩子无所作为,每天只要快乐就行了。其结果只会让孩子丧失进取的动力。我们还是应该沿用‘老祖宗’的做法,棍棒之下出孝子,严格教育出人才!”
似曾相识啊!
我当时脑子里冒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我是一名心理学家,同时也是一位教师。一方面,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我要不断研究人类心理的种种表现;另一方面,作为一位教师,我也承担着教学育人、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我知道,在教育中充满着辩证,对学生严格要求没错,关键是严格要求并不等于苛刻与责难,严格要求也并不与积极、幸福、快乐、自由相冲突。更关键的是,我们不能一直把一种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作为无上法则,不能因懒惰和无知而排斥一种更为高级的教育艺术。
的确,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对孩子最简单直接的教育方式就是模仿军队内部的管理模式。这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很有效,但建立军队的目的是打赢特定的战争,而教育的目的是每个人的成长与发展。教育不应该让孩子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竞争,而是万物生长。
在治学与讲学中,类似于这位学者的态度与说法,我接触得太多了。每次听到这样貌似充满“正义感”与“责任感”,实际上却完全缺乏基本科学常识与科学态度的言论时,我都会感到深深的惆怅。
我相信,很多人也会认同这位专家的言论,但我想说的是:
第一,我们真的了解对方在说什么吗?
第二,我们真的了解对方说的是什么吗?
第三,我们在评论时,究竟是在接纳中审辨,还是在否定中批判呢?
哪一种才是科学的态度?我们姑且不论这位学者的言论到底有几分道理,仅在对教育进行科学讨论的态度这方面就值得商榷。
科学的精神是对任何事物都进行理性的求证、求实、求真,就像我们不能听到一个自己没有理解或不认同的事物后,马上就做出没有根据的反对结论与否定一样。
关于“棍棒之下出孝子”这种根植于很多人心中的观念来源,我们在这里不做探讨,但科学研究的结果多次证明,经常被打骂、否定、无端束缚的孩子,其大脑的确比处于愉悦、快乐、爱、自由、开放环境下的孩子的大脑产生器质性损伤的概率更大。而拥有这样“消极大脑”的孩子,在同理心、理性、智慧、审美、创造力、参与性、亲社会性等方面,都会受到很大的负面影响。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下的孩子,往往会伴有以下症状:
做噩梦、怕黑、缺乏安全感;
有分离焦虑、黏人、不愿意离开父母;
过度的惊跳反应、高度警惕;
注意障碍、睡眠障碍、易激怒、刻意逃避任何跟灾难有关的事物、对声音过度敏感;
消极、紧张、忧郁、愤怒、焦躁、易生气;
有罪恶感;
语言表达困难、注意力与记忆困难。
除此之外,严重时还会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一旦产生PTSD症状,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会出现不同的症状:
学前儿童的反应是出现急躁、呆滞、睡眠失调与畏惧夜晚、发展退化、黏人等状况;
学龄儿童的反应是拒绝上学,在家或学校出现攻击行为,在同伴中退缩,同时还伴有注意力下降、成绩下降、胃痛、头痛等症状;
前青少年期与青少年期的反应是有自我伤害行为、自杀念头、问题行为、分离症状、丧失现实感、滥用药物等。
这些儿童期的严重创伤,往往会在长大成人后表现为心理问题,比如焦虑、抑郁、解离、边缘型人格障碍、多重人格等精神症状,从而引起人格的改变。有些人还会沉溺于滥用成瘾物质,比如酗酒、吸毒或者沉溺网络,有攻击性行为、自伤或自杀行为。今天社会上出现的很多恶性事件,很大程度上都与这种“棍棒之下出孝子”的传统错误观念有关。积极心理学家的科学研究已经证明,棍棒下面不一定会出孝子,但一定会出心理叛逆的孩子。
如果父母或教师无法理解什么是科学的教育态度,那么就意味着可能会发生两种悲剧:
一种悲剧是孩子处于一种不正确的教育氛围下,而产生长期压抑与习得性无助,以及其他极端的状况,就像前文(《家长该如何爱孩子:让他们掌控自己的人生|亲子》)那位轻生的学生一样;
另一种就是长期处于一种不正确的教育观念之下的成年人的无知与傲慢,正如我见到的那位母亲对自己的错误视而不见却振振有词的状况。
这两种情况如果同时存在,教育就不再是通向寻找幸福、自由、真理的坦途,而成为一条遍布无知、狂躁、压抑与无助感的荆棘之路。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们的老祖宗早已智慧地揭示了人类的积极天性与道法自然、内圣外王与授业解惑之间的辩证关系。《大学》也明确指出,学习之道在于懂得事物的本质与规律,不断地求知求证,从而通达心灵的道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今天提出的积极教育并不是西方的舶来品,而是对于中国古代先贤圣哲那些被我们遗忘的至善至理的一种回归。
我们非常需要为教育重新建立一种科学的态度与尊重的模式,而不是所谓教育经验与感觉;我们也需要为我们的时代提供一种新的教育认知,它有别于传统农耕社会与固态社会中要求所谓安分守己与服从,却泯然众人式的“听话、懂事”来掩盖的苍凉。我希望,我们的教育体系、教师和家长是懂科学、用科学的,而不是“迷信”与“专横”的。我更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在积极的社会、学习与生活氛围中充分释放他们积极的天性,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成才之道。这个世界是多元的,人也是多元的,我们的教育更应该具备多元化的价值取向,其核心是为了让每一个孩子都闪耀出人格的光辉,让每一个孩子都拥有最灿烂的生命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