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宜/文
从小就不喜欢过年。因为吃的缘故。
过年的时候,母亲总是氽很多的鱼,很多的肉,诸如油炸黄鱼,酒糟鳗鱼、荔枝肉、醉排骨……包一堆的肉燕,蒸好,甚至还油炸一堆肉皮,晾在那里做汤用。做好的菜,大部分就晾在阳台上,那时候没有冰箱,冬天,阳台是我们家的天然冷藏室。
年三十晚上,从阳台上拿出一小部分糟鱼、肉燕和排骨,做成过年的菜摆在餐桌上,我家人口少,除了父母,就我一个孩子,一桌子菜,大部分是用来看的,而不是用来吃的。
从年初一开始,就是吃剩菜。早上一碗太平面过后,顿顿的荤腥都是从阳台上取一点隔夜菜,锅里蒸一下,热一下,或者混在一起炒一炒,餐桌上,只有一碗素菜是新鲜的。这就是所谓的“年年有余,岁和年丰”。
春节预制那些可以囤积的荤菜,也是为了待客。每当有客人来,取几样现成的硬菜,再配一两个软素汤羹,轻松实现餐桌上的丰盛。有些人家亲戚多,来来往往,几拨人来过之后,预制的荤菜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家不仅人口少,亲戚朋友也少有往来,所以,这些剩菜,能吃一个多星期,一直吃到我听见“吃饭”这两个字就倒胃口。
我喜欢新鲜的食物,过年为了图吉利,样样食品求“有余”,这一余就余太多了,以至于一个星期的餐桌跟新鲜两个字绝缘,这是我讨厌过年的第一个原因。
很多孩子,喜欢过年,还跟穿新衣有关。
我是独生女儿,没有穿过哥哥姐姐的二手衣服,平时母亲逛商店,看见了合适的衣服,随买随穿,过年,就是各种丝绸毛呢绣花开司米一起上身,穿得讲究了,吃东西怕落在呢子大衣上洗不掉,跟小朋友玩,怕沾上泥土灰尘啥的回家被母亲骂,穿得越是精致,玩耍起来越是不自在,春节的穿着华丽是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的,在我心里,自由,何时何地,都比华丽光鲜更珍贵些。,所以,不喜欢过年,也跟不喜欢穿新衣服有关。
此外,我不喜欢过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拜年。
串门走亲戚,是过年的必演节目。有些孩子喜欢走亲戚,除了各种小零食,心思全在压岁钱。压岁钱可以买很多东西,比如路边好吃的零食,地摊、小店里的发卡、橡皮筋、弹弓等小玩具,倒不是因为平时真的缺这些东西,而是因为乐趣。对于在生活中基本没有话语权的人来说,购物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小孩子的美德是“听话”,无论在家里还是学校里,他们都没有话语权,只有在小摊上小店里他们可以挑挑拣拣,实现口袋里那点小零花钱赋予的“说了算”的权力。
我的压岁钱如同税务局工作人员收来的税款,是要照数上缴的,收来的压岁钱不归我花,与我实现个人自由意志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我对压岁钱也不感兴趣。
不爱吃,不爱钱,走亲戚拜年于我而言,就成了负担。
结婚以后,每年过春节,总是去婆家。
北方的习俗,女人不上桌。所以,出门拜年走亲访友的主角也是男人。男人出去拜年,免不了吃喝,回家的时候,满脸通红之外,还带着一嘴酒气。
我的婆家在山东,齐鲁男子多刚愎,他们不像上海的男人,会卖骚会发嗲,喝过酒则不一样。记得有一次,先生喝完酒回家,上炕就倒头,我推他起来洗脚,他撒娇,就是不起来,最后被我磨得没办法,随口扔过来一句:“你帮我洗。”
我二话不说,去厨房打了一盆热水,拿好擦脚的毛巾,蹲在炕下,看着他,这下子他无处可逃了,只能乖乖地把脚伸下来,浸入盆中。待我倒了洗脚水,上炕的时候,他用两个手指使劲捏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老婆,管得比我娘还宽,我娘从来不管我洗不洗脚。”
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正色说道:“我是你的新娘,记住了,新娘也是娘,以后你老娘不管的事情都归我这个新娘管。”
男人撒娇是很可爱的,尤其是那些直男癌,满嘴喷着酒气的时候偶尔做一回大男孩。结婚以后,过年的年味,就变成了男人嘴里的酒味。
很多人说,互联网时代,丰衣足食加上年轻人断亲,这年,是越来越没有味儿了。
我以为,年,本来就是没有味的。不同的人,由于匮乏的东西不一样,赋予过年自己所期待的年味:平时爱吃却没吃够的,年味是一桌丰盛的佳肴;平时旧衣加补丁的,年味是一身簇新的行头;平时分居两地见不上面的,年味就是团团圆圆、杯斛交错。
当你什么都不缺的时候,年,自然就没有味儿了,没有年味的年,变成了纯粹的假期,只剩下漫长冬日里的悠闲和平静。
所谓的岁月静好,静,才显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