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之间,天賜的缘分只在第一眼,那是前世的宿情,说不清细节却挥不去感觉。
林采宜/文 黯然光彩 止静尘土
——《平高原上的探戈》
已经没有人会等待什么,尤其是,执著地等待。从这个意义上说,卡莱尔离我们很远,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心理位置。
继《麦迪逊桥》之后,罗伯特Z.沃勒《高原上的探戈》塑造了又一个在自然和梦想中四处游荡的浪子——卡莱尔?麦克米伦。
为了躲避被称为“发展”的巨大经济浪潮,卡莱尔,这位受过现代教育的建筑艺术家,开着他褐色的雪佛莱敞篷车,来到尚未完全开化的印第安小镇萨拉曼德,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度过自己的一段岁月。在萨拉曼德,他遇到了女巫一般慑人的苏珊娜.班缇恩,温柔能干的佳莉.戴维罗,在那片沉静的印第安土地上,卡莱尔以精湛的手艺建造了一栋实用且充满浪漫情调的房子,佳莉带着美味可口的色拉、面包、烤肉以及成熟女子诱人的身段走进小屋,苏珊娜披着风笛的古老诗意和女巫般不可言喻的风情来到小屋,两个萨拉曼德最美丽的女人用香喷喷的厨艺、曼妙的身体以及犀利的思想喂养着卡莱尔,他们在小屋里烧饭、做爱,看风景。小屋是萨拉曼德的伊甸园。
古老的乐曲还在缭绕,一条公路,载着房地产开发商、货车老板以及采矿主等许许多多商人发财梦的公路,穿过伊甸园的心脏,摧毁了卡莱尔心爱的小屋,和他风一般悠闲自在的生活,在小屋被推土机铲倒的同时,他的梦想和断梁、碎檐一起凄厉地惨叫着,化做了尘土。
一个逐尘而来,披风而去的浪子,历经跋涉找到了他的伊甸园,随后又失去了。卡莱尔?麦克米伦终究没有躲过那个被称为“发展”的巨大经济浪潮。
这是罗伯特Z.沃勒用忧伤的调子在《高原上的探戈》里始终吟诵着的一曲悲歌。
作为一个作家、摄影家和音乐家,罗伯特Z.沃勒的笔调闪烁着人文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光芒,他塑造的男主人公个个都是在“充斥着艺术家和文人的世界内唯我独行”的人。
就精神和情感而言,卡莱尔是天生的浪子。没有冠冕堂皇的姓氏,也没有正大光明的来历,他是私生子,一生都在寻找父亲,而父亲只是他想象中的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甚至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一个不知道父亲名字的男孩却有着色彩斑斓的童年,因为他有着像阳光般温暖而清香的母亲。
卡莱尔?麦克米伦的母亲维恩?麦克米伦以教授大提琴为生,同时还在画廊里兼职,穿梭在艺术和文人的群体里谋生,维恩有着庸常女子望尘莫及的洒脱和坦诚。卡莱尔“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在看莫奈的画册”,莫扎特、海顿的乐曲伴随他度过童年,叔本华、肖和斯蓬格勒是他家厨房里的谈资,画家笔下的色彩、不绝于耳的音乐,甚至哲学家们晦涩的词汇,无意中都成为卡莱尔幼年的玩具。这些用稚嫩的眼睛和耳朵享用的“玩具”积淀了他对自然和艺术的热爱甚至信仰。
卡莱尔痛恨“想要把整个世界都变成铺满混凝土和钢筋的沙漠” 的那些经济动物。他的爱如同高原上的野生植物一样,蓬勃自然,没有拘束,他为踩着庄严的鼓声,裸身起舞的苏珊娜战栗,为温暖而亲切的佳莉?戴维罗沉醉,为萨拉曼德“古老的夜晚和遥远的乐声”流连……
男人和女人之间,天赐的缘分只在第一眼,那是前世的宿情,说不清细节却挥不去感觉。
在萨拉曼德,第一个“映入他的眼帘”的女人是苏珊娜?班缇恩。天刚刚黑,她从卡莱尔的车前走过,“骤然映入他的眼帘”,“而后直接落入他身体”,生了根一样,从此长在他的心里。
苏珊娜?班堤恩的美令人震颤,迷人的绿眼睛,风姿绰约的身段,让人过目不忘的高贵气质……当然更为慑人的是她那一颗飞翔的灵魂,如锋利的刀片,能把一切都解构成碎片。曼妙的感性和犀利的理性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使这个美丽而深刻的女人,像女巫一样,有着奇异的魔力,她自由自在地进入男人的身体和思维空间,不落痕迹却挥之不去。
风雪交加的黎明,她坐在卡莱尔的小屋里,端着一杯红茶。微笑着问:“你想做爱吗?”那口气,平淡得就像问“想喝咖啡吗?”
她和那个冬夜飘落的雪花一样,在无声无息中给你—个世界。
“是的,自从我来到萨拉曼德的第一个夜晚,你从我的车灯前走过时起,就想和你做爱了。”卡莱尔回答着,他的双手开始额抖。
苏珊娜早就知道。
偶遇的第一眼,这个女巫已看到卡莱尔眼里燃烧的渴望,两年之后,她不动声色走进他的怀抱,却像高原上的风一样,始终没有给他拥有的感觉。“她的字典里没有永远这个词”,谁也不可能抓住她,“只有可能在某个阶段与她平行”。她的爱是过程不是结果,所以只能享用,不能收留。在卡莱尔眼里,她像一个阀门,可以随时打开,也可以随时关闭,是虚掩,还是紧锁,你根本无从判断。她
是女神也是魔鬼,她诱惑着男人的身体,同时也引渡着男人的灵魂。
苏珊娜是萨拉曼德的女巫,也是所有男人的女巫。
和风一样飘忽不定的苏珊娜相比,佳莉?戴维罗是一只实用的烤炉,饿的时候她是食物,冷的时候她是温暖。佳莉那双美丽纤巧的手编织着世上所有的幸福——世俗生活里最踏实的那种幸福。
公路伸进萨拉曼德,佳莉?戴维罗放弃了那片埋着先祖的土地后,拿着高速公路征用土地的那笔丰厚补偿,去过另一种的生活——现代化带给她的富足生活。
当佳莉和卡莱尔再次相遇时,卡莱尔对她已经没有感觉了,但她依然温柔,“善解人意地用双手摸着他的脸颊”,说她能够理解他的离去。这种心平气和的“理解”宣告了爱的彻底死亡,没有死的是佳莉的温柔和善良。
一个风一般飘忽,一个水一般温柔,苏珊娜和佳莉之间似乎只隔一条很细的线,苏珊娜?班缇恩在这边,佳莉戴维罗在那边,一线之隔,她们是完全不同的女人。这根微妙的线,后来成了卡莱尔和佳莉之间无法穿越的混凝土,“那条公路用一层快要令他室息的坚硬物体掩埋了他们的关系”。
同样那栋小屋,卡莱尔和佳莉待在一个世界里,和苏珊娜待在另一个世界里。
以苏珊娜.班缇恩的眼光,卡莱尔“至少坚守住了除了那些混凝土以外的其他东西”。她那双绿悠悠的眼睛看清了一个男人带着他的土著朋友和大型机器之间抗争的本质。苏珊娜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听到的不是红木断裂和墙体倒塌的声音,而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内心的惨叫和哭喊。在她心里,推土机消灭的不是一栋建筑,而是人类的某种精神、人与自然的某种契约。所以,她成了卡莱尔灵魂中的女人。
佳莉?戴维罗是一条明媚的河流,蜿蜒流过卡莱尔生命中的一段岁月,是他生活中曾经的女人,平静而温暖。苏珊娜?班缇恩则是沉默的云朵,偶尔飘过天空的时候,化做甘雨,落进卡莱尔的灵魂,是他内心永远的女人。
她们在不同的时空与卡莱尔遇合。
很少有人会去执著地追求什么,除了名利。但科迪不一样。
在卡莱尔的成长过程中,除了他的母亲之外,没有人比科迪?马克思更重要。卡莱尔的哲学思维、审美观、职业观甚至生命观,无不刻着科迪?马克思的烙印。
科迪?马克思一生秉承两个习惯:“一、以公道合理的价格工作。二、挑选力所能及的工作。”显然,这两个习惯与现代市场供求决定价格的游戏规则大相径庭,科迪为自己定价的时候遵循的不是经济人原则,而是一种纯朴的道德伦理。他始终相信,“如果你 真的干得出色,他们会等你的”。科迪以他执著的哲学理念、独特的建筑艺术和精湛的技艺坚守着他终生不渝的职业精神。他是卡莱尔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他膜拜的导师。卡莱尔对科迪的颂扬不是通过木头、钉子、窗户、门还有其他物理意义上的东西而体现的,而是一种永不舍弃的行为方式,为了科迪,他以科迪希望的方式建造房子,并且以相同的方式重塑自己的人生。
萨拉曼德终于消失了,当然其中也包括卡莱尔的木屋,以及木屋门上“为了科迪”那一行字,但是,科迪马克思没有消失,他在卡莱尔每一个建筑作品中都真切地存在。
意义深重的颂扬“不是一座纪念碑”,而是对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的承袭。卡莱尔以永不衰败的激情祭奠着科迪以及他的生存态度。
红土高原上的飞鹰,是印第安人的神祈,印第安文化的图腾。拆去的小屋可以在“文明世界”重建,但印第安的鹰却将永远失去家园。卡莱尔一直记得自己是自然之子,我们记得吗?
猫眼石指环、古朴的银项链,鹰形银坠子、优美的腰身,柔软的手臂,在印第安风笛中曼妙地旋转、舞动,映衬着高低起伏的坟堆……诉说着生与死、天与地之间亘古的平衡。那不是一个无名小镇里的寻常生活故事,那是我们在内心守候的童话,在健身房和卡拉OK包房里永远找不到的童话。
现代商业文明如一条条钢筋混凝土浇铸的公路,伸进原始丛林,伸进清澈的湖泊,伸进广袤静谧的原始家园,以发展经济的名义,把人类的伊甸园以及在那里曾经被庄重地祭奠过的信仰辗得支离破碎。无家可归的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期待?
安静的午后,秋雨绵绵,我们和沃勒一起,慢慢走回印第安森林,走回“暗淡光彩、止静尘土”的往昔岁月,去看飞鹰、红土和云层里穿梭了几百年的风。去倾听苍劲大地上深远的鼓声,去寻找那曾经在我们内心静如露珠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