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是一种温文尔雅的冷漠，给你自由，同时也让你失落。
林采宜/文 距离
在上海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如果有人问我，上海人的人际关系中最典型的特点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距离。”
前两天，《新民晚报》有一篇文章称上海是“契约之城”，说得有点绝对，但不无道理。上海人特别讲究契约，有时候，契约是保持距离的有效偏方，契约把各方的位置界定得很理性很清楚，其本身就“暗示着请保持距离的潜台词”。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大相径庭，上海人通常不要求别人信任，他们在人际交往和商业行为中更看重的是对方讲不讲信用，也就是会不会不折不扣地履行双方用白纸黑字确认的契约。
上海的距离文化的另一个标志性体现就是不爱“管闲事”，说不清到底是尊重别人的隐私呢还是骨子里的自保意识。
这种人际关系使我想起叔本华曾经讲过的一个寓言，在寒冷的冬夜，一群豪猪为了取暖，挤在一起过夜，可是没过多会儿，它们就发现彼此身上的刺在互相扎痛对方，为了避免受伤，它们散开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寒冷又把它们赶到了一起，就这样试了好几回，他们终于发现，呆在一起但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人的习性本质上与豪猪相似，离得太远觉得孤独，觉得无助，太近则没有安全感，甚至互相伤害，于是人们挨在一起居住，形成城市、村庄这样群居的环境，人们在一起学习、工作，形成各种团队、组织，以及相应的文化氛围，人们在共同的文化中找到归宿感，同时又用礼貌、契约、隐私权等各种有形或无形的“钢筋水泥”来彼此隔开、保持距离。人们通过社会分工形成合作关系，同时又用越来越严谨的商业契约来界定彼此的利益边界，从而保持一种无言的距离。
现代人是灵长类豪猪，需要在距离中找到舒适和安全。
比起西方人，中国人向来注重信任，但有趣的是，崇尚信任文化的民族往往最容易发生反目成仇的“友情”悲剧。为什么？因为信任与信用只有一字之差，但它们的基础是完全不一样的，信用是对商业契约的遵守，而信任则是建立在人性和道德的基础上的。人性太复杂，太善变，在不同的事情，不同的时间表示出它不同的侧面；而道德呢，道德是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是外在因素，用化学名词来解释，道德应该通过人性起作用，就像著名哲人毛泽东先生所说的“外因必须通过内因起作用”。既然人心叵测，那么道德自然而然也就靠不住了。所以，在契约中明确规定的条款反而使人们在商业信用的约束下找到一种可以用法律来保障的安全感。
在商业社会中，信用比信任更加靠得住，因为信用是具体的、 可以度量的、有据可查的。就像银行存款的数字、固定资产的多少、信贷记录、违约记录。资产可以抵押，记录可以查证，一切都那么实在。所以质押的存单或资产比任何直觉上的信任都更加给债权人带来安全感，企业资产的“质”与“量”比企业主的“人品” 更容易取信于商业上的合作伙伴。
一句话，渗透在契约中的潜在“距离”，使商业规则变得无比清晰且具有操作性。“距离”使经济人的利益关系彻底简单化。
可见，当人性因其复杂而显得捉摸不定时，人们更愿意相信契约，通过契约约束来摆脱人的随意性和不确定性。
距离是海派文化的核心，距离使上海成为上海。
作为一个移民城市，上海从开埠至今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而这一百多年恰恰是西方殖民文化和中国本土文化相互渗透的历史。上海的建筑有万国博览会之称，上海的文化从一开始就与西方的社会价值观念结下了不解之缘，上海人的西方倩结对海派文化的形成具有很大的影响，距离就是其中一个。
距离一开始起源于商业文化的游戏规则，然而时间久了，就变成了 “习惯”，“习惯”实际上是内涵十分深厚的一种文化沉淀，从商业规则走向生活方式的“距离”，是海派文化的一大特色。即便是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的朋友之间，上海人的“礼尚往来”似乎也是契约式的，形而上的“距离”，恰如一柄双刃的刀，把人际中的纷繁复杂割得干干净净的同时，把自己性情中的坦诚和率真也一并阉割了。
记得前一段很流行一首歌曲——“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唱的就是友好但不亲密的都市友谊。歌词中有一句“你不必探访我的忧伤”，曾经是沪上“小资”很时尚的隐私宣言。人与人，倘若不能够以真诚来相处，也可以距离来相安，尤其在上海。
上海很安全，因为上海人有足够的距离意识，使你在有形或无形的契约下感到隐私和利益都不那么容易被侵犯；上海也很冷漠，因为上海人强烈的距离意识使你无法走进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感世界。
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没有距离就没有边界，利益一旦失去了边界，变得含糊不清，争端往往也由此而生。从心理学方面来看，距离太近彼此会感到对方对自己隐私空间的挤压，这种挤压使人产生随时受到侵犯的不安全感，从而产生本能的紧张和戒备心理，许多人际摩擦、纷争则由此而生。所以上海人造就许多规则来保护私人空间，包括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这些规则像透明的玻璃，上海人则是装在鱼缸里的金鱼，近在咫尺，伸过手去，触到的却是冰凉的距离。许多来上海经商的外地人对上海的商业环境最直接的评价就是：上海很规矩。而初到上海生活的外地人则觉得上海很冷漠，一种温文尔雅的冷漠。给你自由，同时也让你失落。
当然，上海绅士的涵养、淑女的矜持也是在“距离”这件礼袍下，才显得仪态款款，风姿绰约。不管骨心里是精于算计的琐细，还是事不关己的冷漠，都在华丽的礼袍下无可挑剔。所以，与距离文化相对应，上海人在人际交往中格外注重礼貌，礼貌是“人与人之间的桥，更是人与人之间的墙”。它使距离在实用的基础上又添了一层审美的价值。
上海人习惯于坐在电视机、微博、微信前与社会交流着信息和情感，在维护隐私和尊严的借口下，上海人不知道是在享受还是在忍受着寂寞。
但愿寂寞像流行歌曲唱得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