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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学期


2022年03月28日13:37

民办义务教育在校生5%控比政策下,一家乡村民办学校怎样度过自己的最后时光
听说学校可能要关停,岳廷又回了一趟曾陪伴她六年的孙吉元宏博学校。骑着电瓶车,岳廷穿进因冬日略显萧条的赵庄,拐过村里熟悉的超市,驶入北面青绿的麦地,远远看到了那所麦田里的村校。

2022年2月21日,坐落在麦田里的宏博学校。

    2022年春节刚过,在国家民办义务教育在校生5%控比要求下,鹿邑乡镇民办学校相继接到通知,未符合义务教育学校办学试行版基本标准者,要在开学前分流、关停——鹿邑县约60所乡镇民办学校均受影响,孙吉元宏博学校(下称宏博学校)也在其中。

    宏博学校始创于1998年,是河南鹿邑县农村最早一批民办学校之一。这所缺老师、缺资金、“一个硬币都要掰成两瓣儿花”的村校,在教师坚持和社会力量支援下,正探索乡村里的素质教育:“刷题之风”从河南县域高中一路蔓延至小学时,宏博学校学生每天还能有半小时阅读“不务正业”的图画书;大多数留守学生极少踏出鹿邑县,却能和800公里外的北京大学生相互通信,和定期到来的外教练口语,还有科学课、诗歌课、读书会。
    岳廷与学校的情感联结很难割舍:她和同学在中考100天前种下的第一株树苗,已经在操场一角长成2米高的玉兰树,“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念书时最爱的班级图书角,现在升级成大大的图书室,书架上还留着她上大学后四处张罗捐赠得来的书;而曾一起当过班长的同班同学刘艳君,毕业后又做了这所学校的老师。

216日,校长刘华待在学校的图书室里。是宏博学校最重要的一部分。
   
2008年回乡从教至今,校长刘华见证了河南乡村教育的起落:上世纪90年代,村校桌椅永远不够,一间20平方米的教室挤着上百名学生;步入21世纪,外出打工潮渐起,越来越多家庭将子女送往县城读书;近五年,村校快速萎缩,生源流失加快,宏博学校也陷入新生减半,好学生一个不留的困境——如今,这所曾有千余人的学校缩减近三分之二,留有约230余名小学生、110余名初中生、100余名幼儿园生。
   
乡村教育颓落之际,刘华仍想要建设一所让学生获得感受幸福生活的能力的学校——尽管素质一词常被视为城市精英学校的特权。老师们知道,自己的学生或许很难出现在清北名校等闪光灯聚集处,却是最可能留在本地、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一批人。
   
在突然到来的关停命运前,因周边公办校学位不足以承接宏博学校的学生,刘华与教育部门的领导争取,终于争取到再教一学期的机会。这一学期,学校校长由公办校校长出任,学生学籍转至公办,宏博老师可以再教半年小学,但不再收取任何学费。我们就好好上好这一学期的课,给学生,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刘华对老师说。
   
我们的树,以后还能留下来不?岳廷指着那株玉兰问刘华和刘艳君。

 “请把你的书留给我吧

   “我用我的神奇画笔画了条黑龙,又给自己画了一套盔甲,然后神奇画笔的能量用尽了,我也成功打败了怪兽。”三年级的晨晨翻动着巴掌大的小书,念出了他刚创作的“神奇画笔”故事“大结局”。
     这是宏博学校“最后一学期”里的第一节读书课:刘艳君给班里的孩子大声朗读了绘本《我有一支神奇画笔》后,让学生用A4作业纸折出银行卡大小的迷你小本,自由创作后续故事。30分钟前,这个坐在教室后排、穿着黑毛衣、红脸蛋的小男孩还大声嚷嚷着自己“不会做”;但看着身边同学接连念出自己的故事,晨晨按捺不住,也埋头提笔在纸上快速写画。
   “晨晨用神奇画笔帮助别人还保护了自己,特别棒!”刘艳君说。“特别棒”是她的口头禅——家长抱怨晨晨上课“坐不住”“学不动”时,刘艳君却夸他“动手能力强”。现在,听到同学们鼓掌,男孩捏着小书兴奋地晃动身子,止不住笑容。

2月22日,学生们在听刘艳君老师讲绘本。

2月22日,四年级学生们用一张纸折叠而成的自制小书。有的自制书不仅画上了彩色封面,还标注了作者国籍、出版社、定价。
   “书”是宏博学校最重要的一部分。校长刘华向他人介绍学校,必定先领进图书室:20平方米的图书馆,开阔、亮堂,推门就能看到学生刷在墙面的一句“我要这天遮不住我眼”。1.2万余册书供学生自由借阅,还有专门的学生管理员负责登记、修书。教师每天带着学生“大声朗读 持续默读”半小时,还可以策划专门的读书课。
    在刘华心里,和“书”有关的一切,是宏博学校十几年来积攒下来的小小奇迹。2008年,刘华以大学生村官身份回村,抱着“在村里办教育”的想法进入宏博。刘华带了些自己的书放在教室墙根的小桌上,一本《穆斯林的葬礼》被翻到脱胶,这让她萌生“再多找点书”的念头。
    村里学生接触到图书的渠道极为有限,校外方圆8公里,只有镇上一家书店,售卖的也只有试卷、辅导资料。那时,刘华刚怀第一胎,她四处找书,内心怀抱一个朴素的愿望:“想要自己的孩子未来生活在一个有书的环境里。”
    2010年,刘华在鹿邑贴吧上发出第一则求助。“请把你的旧书留给我的孩子们吧。农村的孩子很需要课外读物。”她写着,又补充道:“这个需要永远不会过期,除非哪天我离开农村这块土地。”
    第一批书是刘华弟弟从郑州旧货市场上买回来的,“7毛钱一本”;不久,深圳一位“从未谋面的朋友”又寄来一沓;再靠着妹妹在大学里动员同学捐书,宏博学校终于凑够百来本,让教室有了像样的“图书角”。

2月22日午间,学生们在图书室里排队借书。
    最开始的“图书角”还颇不体面:品相极差的旧书,看不清字的盗版书,连成功学、经济学书籍也混迹其中。“那时,还不知道给学生读什么好,觉得有就知足了,不敢挑剔。”刘华说。最受欢迎的永远是“图画书”:有的盗版图册把四页内容缩放到一页上,蚂蚁身子大小的字体,学生还抢着读,让刘华不得不下达“图画书不得外借”的要求。
    但努力的回报最终远远大于预期:十余年间,依靠社会捐助,学校藏书从最初的100本,逐步突破1000本、1万本,“图书角”升级为“图书室”,光是学生管理员手写的借阅记录,就攒了沉沉半箱。2013年,第一批高质量绘本进入学校;2019年,第一名专业志愿老师到校推广阅读,2021年,图书室经历第一次“深度清洗”,剔除盗版书、低质书,有了精品书架、好书推荐。老师们相信,学生通过这个阅读室接触的世界,“不比城里孩子差”。
    给学校带来更大变化的是“阅读”本身。刘华还记得,自己参加完第一次阅读培训,带着兴奋得发涨的脑子回到学校。她拿着几本绘本塞到老师手里,“你们看看”,刘华说。
    一本绘本十来页,几分钟就能翻完,“有什么好看的?”有人问。
    刘华指着图开始解释:这里有只小老鼠,从第一页“藏”到了最后一页;这只熊生气了,连带着周围物件的线条也跟剪刀似的尖锐起来;这两只兔子心意相通时,爪子都朝着同一方向,到有了争执,连画面也是割裂的。
    大家点头,有人啧啧称奇。“你们注意不到吧?”刘华说,“但是孩子们能看到。”
    习惯了站在讲台上做“教导者”的老师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视野的局限。宏博学校刚开始推阅读时,教师张梦欣带着二年级的儿子读《西顿动物故事》,读到灰熊卡普失去了妈妈和弟弟妹妹,独自一人踏上旅程,张梦欣难过得想哭。她不习惯在孩子面前掉眼泪,生生忍住了,一低头,却发现儿子已经哭了出来。一种“联结”的温情涌上来:他们在经历同一个故事,为同一个情节感动。
    微笑图书室志愿老师发发还记得,班里那个“大家都觉得最不怎么看书的”男孩,在一次阅读课上安静地读着一本《红色羊齿草的故乡》。故事里,小男孩比利捡草莓、卖皮毛,努力攒够钱买下一对小猎犬,家境贫寒的一家人,却总是其乐融融,“你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也跟着故事一起流动”。到了结尾,两只猎犬一只为保护比利而死、一只绝食离世,“他就把书合上,默默地待着”。
    那一刻的静默让发发觉得,“有一种东西走进了他的内心”。

2月23日晚,放学后的教师读书会。

223日晚,教师读书会上,一位小朋友挤过来看书。
   
如今,书和阅读以更细致的方式融入宏博学校。除了日常的阅读课、读书会,老师们开始尝试结合课本内容和乡土环境,开发各种图书 ”课程:诗歌课,就把孩子带到学校边的田野里,边讲故事边观察自然;语文课,遇上小蝌蚪找妈妈这样的主题,就用绘本开场,吊足孩子胃口;连数学课,也可以借助绘本向学生解释几何的规则。
   
在乡村学校做阅读,并不稀奇。中国有200余家参与乡村阅读推广的公益机构,图书捐赠每年源源不断地涌入各地乡村学校。大量研究已经证明阅读的力量:培育社会情感、增强语言表达能力、推动自我认知……
   
而在公益观察人士鱼鱼(化名)看来,阅读本身,仅仅是切口和起点:我们真正期待的是,用阅读把老师和学生、家长和学生连接起来,创造一个足够包容、足够尊重、足够人性的环境。那种温暖有时能让其中的人受益终生。
   
她在宏博学校看到了这种人性:读书课上,常有孩子打断老师讲话,不安分地抖腿、扭动身子,都未遭到呵斥;课堂几乎没有安静规矩的时刻,但又生气勃勃且有条不紊;一声声真棒鼓励下,成绩好的或差的、调皮或听话的、活泼或腼腆的孩子,总能露出笑容。

 “走出去

宏博学校的微信公众号名为小小守望者。到今年,宏博2018届的毕业生自发成立了一个公众号,叫守护守望者,第一篇文章便是《为乡村教育代言——孙吉元宏博学校》。
   “
守护守望者这五个字,总能拉一把在最后一学期的积郁与沮丧中的刘华。至少学生愿意记得这个学校,之前的努力至少没有白费。刘华说。
   
少有人知的是,刘华在宏博学校曾独自摸索和挣扎了近十年,也曾不止一次想过放弃。2011年,在返回湖北老家的火车上,刘华收到学生留言:你是个不合格的老师。她到现在还能体会当时的伤心,真的累了、不想干了,觉得付出的没有回报
   
那是大部分乡村教师都会经历的时刻:从教两三年,备课和讲课再难勾起任何新鲜感,长达24—30节的周课时任务成为沉重的重复劳作;学生不听课、不听话的不在少数,初入行时的热情和耐心几乎磨损殆尽,劝说和管教也逐渐滑向呵斥甚至辱骂。刘华急了,也会失控地否定学生:现在不好好学,你出去能干什么?回应她的往往只有倔强或躲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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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第二个十年里,河南城镇化快速发展,大量乡村人口向外工作和迁徙。随着村庄衰落,乡村教师的社会地位亦大幅下滑。兰考县乡村教师陈明(化名)和同事从20岁出头教到40岁过半,一个班的规模却从七八十人缩减到二三十人。打工潮兴起后,学生顶撞她,说自己打工挣的钱能是陈明的好几倍。有家长到学校找事的,指着她鼻子骂贱人,陈明难过得要掉泪,换成十几年前,一个村里的老师,至少是很受尊重的

2015年,刘华出任宏博校长,遭遇更艰难的考验:在外,县城学校对乡村生源的虹吸作用日益显现,生源大战四起,不少乡村民办校为提升竞争力,将收费降低至800/学期以下,但也因此深陷低质困境;在内,学校一批老教师不满薪酬离开,缺人、缺课的恐慌让她辗转难眠;刘华和老师相处,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生怕他们走了
   
让刘华决意打破现状的,是2018年一场空前的生源危机:宏博初中往常能招七八十名新生,那年仅三四十名学生报名;六年级前十名的,九名去了县里。那时是真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把质量提起来,学校早晚会死掉。
   
怎么办?自己能力有限,刘华只能向外求援。2018年以前,学校已接触各类公益组织,但大都止步于捐书、短期支教等运动式外援。2019年春,微笑图书室发起人徐峰走访河南乡村,刘华找上他,主动请徐峰来学校看看。一行人匆匆来学校,先到图书室转了一圈,又看了各教室的图书角——那时,宏博图书室已具规模,但还有不少盗版、低质的书本混迹其中。

    “刘华,走出去吧。”徐峰不置可否,只在离开时叫住她,“出去了你可能会有不一样的视野”。
    “我没钱,怎么走出去?”刘华问他。徐峰摇摇头,说这不应该是阻碍,“如果你真的想走出去,我们能提供支持”。

222日,一位老师在布置科学课作业前,自己先尝试用乒乓球和铁丝制作一个地球仪。
   “
走出去的第一站,就是微笑图书室在山东荣成组织的种子教师集训——山东、云南、湖南、湖北、四川等地20余名乡村教师们聚在一起,读绘本、做游戏、演话剧。第一次被拉着扮狗熊饰演绘本时,刘华还颇为别扭,抿着嘴放不开手:在她的理解中,阅读无非是好句摘抄、写读后感,这么跑跑跳跳、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培训老师告诉她,比起抄写”“说教,更好的方式是将儿童带入到故事之中,再创编、续编故事,让儿童跳出故事,学会积累感受、运用语言。
   “
我从来没遇到过那么多同样在做乡村阅读的老师。刘华还能记得当时的冲击,我一个人摸索了和坚持了十年,以为已经做得不错了, 才发现自己还不懂怎么读书、怎么教孩子。” 

以此为契机,她开始找资源、找培训、找学校参观的机会。仅2019年,刘华就奔走了荣成、郑州、北京三地。到了2021年,刘华还带着学校老师一同走出去,到了南京、上海、贵州。在刘华争取下,越来越多人也进入宏博,帮助学校建设课程:2019年,微笑图书室的发发老师来了;2020年,发发老师又来了;2021年,沃岭公益的小米老师也来了……

2021年那次和沃岭阅读的会面中,刘华和同行的六名老师被邀请逛了上海外滩,住了黄浦江边的酒店,吃了人均好几百的晚饭。刘华有些局促和腼腆:不要这么破费吧?麦麦老师笑眯眯地看着她:别客气!老师们都辛苦工作了一学期,这是给大家的奖励,也是对老师们守在农村的感谢。

刘华突然想哭。我们那时候是真的感觉到,原来自己的工作是被肯定的,我们是受尊重的——这种肯定太难得了。

教师团队正逐渐凝聚起来。2019年,听从志愿者发发的建议,刘华开始每周组织教师读书会。有老师不愿意,刘华就利诱:来读书会,不仅有20元课时费补助,还能攒积分,争取外出学习的机会。

第一轮教师读书会坚持了一年。刘华带着老师们一同海量阅读绘本:先读,再评,再推荐讨论。几次读书会后,参与者逐渐放松,常能从书本聊到工作和生活。最常聊的还是教学的苦恼。曾被形容不苟言笑的王娜在读书会上说,自己想成为温柔的老师、温柔的母亲;大家笑着应和,我们都想”“很难哪!总是控制不住发脾气

    刘华发现,自己和其他老师其实是“通透”的:“大家读着一起讨论,就发现我们都想着教育,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想法是一致的,方向也是一致的。”她和老师的相处方式也在改变:“以前对他们好,是怕他们走,后来是真的希望他们有成长,能认可自己的价值。”
    2018年后三年间,宏博学校开始广泛引进素质课程资源,也放手给老师更多教学空间。到2021年年末,学校已有和“是光诗歌”合作的诗歌课,和“铺路石”合作的远程英语课,和“艺包包”合作的美术课,和广东日慈公益合作的心理课,和“一公斤盒子”合作的安全课,和沃岭、OEC共同设计的自然科学课……2020年,在OEC支持下,宏博学校建设了“未来教室”,有白净的课桌、亮黄色的椅子,全校第一块可以实现远程教学和互动教学的电子屏幕。

2月18日,宏博学校的科学教室里,学生们摆弄着一架天平。

在鱼鱼看来,宏博不单是一所公益资源“堆”出来的学校:“公益支持能弥补乡村学校软硬件不足,但其中最重要的变量,是学校也要改变‘等靠要’的思路,校长和老师主动改变自己,主动走出去。”理想的情况下,这能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乡村学校不再被动地接受,而是在“走出去”的过程中不断建立链接,重拾尊严和凝聚力。

“落下”的孩子

对宏博教师来说,“最后一学期”并不好过。开学不到一周,由公办中学派来教学的公办教师便找上刘华,提及班里的乐乐“调皮”“不认真听课”。

 “乐乐情况比较特殊。”刘华解释,“他转学到这儿一年已经有了很多积极变化了。”

根据过渡方案,宏博初中部学生学籍转至贾滩镇一所公办中学,由公办中学派驻教师教学;小学部学生学籍同样转至公办,但由宏博原教师团队暂教一学期。一所学校,两拨教师,教育方式和理念的分歧亦在所难免。

事实上,宏博学校面对的学生,常常是县域教育体系边缘的孩子:学困儿童、问题儿童,还不乏在县城学校“跟不上”后转回村里的转校生。近年来,越来越多家长仍倾向将子女送往城镇。“村里人好面子,见面相互打听学校,”一位孙吉元村村民告诉财新,还留在村里的,“就觉得要么是成绩不够好,要么是父母不上心”。

乐乐是“转校生”之一:2020年冬,乐乐爸爸找上刘华,说儿子被县城学校退学了,想送来宏博。当时,乐乐已经“逃学逃到不进班,也不吃饭,玩手机到背都直不起来”。说到气头上,乐乐爸爸当着孩子面直骂“废品”“不行了”。刘华心里一惊,又看到眼前大眼睛、瘦高个的男孩,仍是一副吊儿郎当、要笑不笑的模样,俨然习惯了。

确实没少让老师头疼——进校第一周,男孩便“一睡成名”:长期作息颠倒地玩游戏,乐乐白天总打瞌睡。

一次英语测试,乐乐往椅背一靠,也不写字,就拿着卷子晃来晃去。英语老师王娜喝止他,说别扰乱考场秩序。男孩突然发起脾气,摔桌离开。

王娜感觉不对,叫同事看守考场,她跟去乐乐的教室,发现他埋头趴在课桌上。王娜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我吵你你生气了?是不是觉得我不给你面子?”乐乐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王娜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感觉憋了太久了。”乐乐说。

那一刻,王娜突然想到自己儿时的同伴:同样调皮、贪玩,也格外敏感、在意他人评价。初中,对方学习开始吃力,老师骂他“就是进不了县一高的料”。到了高中,对方从重点班滑落到普通班,老师骂他“再不学就是社会的渣滓”。

最终他更抗拒学校,连高考也不愿参加。

 “他们都被‘贴标签’了,一直处在被否定、被忽视的环境里。”王娜说,她觉得这些孩子“其实太需要理解和认可了”。

   “应试教育系统中,被关注的始终只是前10%的人。对于许多升学无望的农村学生,什么样的教育才是最重要的?”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杨东平曾在中国教育创新“20+”论坛年会上如此提问。

2月19日,周末,孩子们聚在一起唱歌,拿着羽毛球拍“弹吉他”。

在考试为重的评价体系之外,宏博的老师想让“落后”的孩子也重拾肯定。学校有元旦汇演,老师们撺掇着让乐乐表演节目,男孩在办公室怕得哭出来,连说自己不行、不敢。“第一次没上成,紧张得腿都站不住。”直到第二年“六一”汇演,在老师鼓励下,乐乐终于走上舞台,带着腼腆笑意跳完了一曲《伤不起》。当晚,刘华专门发了条朋友圈夸奖乐乐:“半年时间里看到他那么自信、那么开心地站到台上,真的感到骄傲!”

 王娜曾组织过一个晚间读经典小班,成员大多是班里跟不上、有些“厌学”的学生;她通常先领学生慢跑10分钟,再聚到小班里读《论语》《孝经》一类的国学经典,之后跟着字帖一起练字。“我就想提供另一个切入点,看看学生能不能在其他方面找找自信。”

老师们能感受到细微的改变:乐乐学习还是跟不上,但大部分课能醒着听了,还成了图书室的常客;另一个同样“废寝忘食”的网瘾转学生,至少愿意按时吃早饭了;还有个被推去校园广播站当主持人的“捣蛋鬼”沉稳了不少,数学甚至考了八九十分……“刘老师你别气了,我想改,但真改不过来,看到你难受我也难受。”有学生还这么跟刘华说。

不过,学校能提供的往往是“不完整的保护”。以前遇到学生调皮,刘华还会通知家长,但家长来学校,往往是对学生“劈头盖脸”一顿骂,动手打的更不在少数。老师聂佳旎有时觉得,自己和家长仿佛在“两条平行线”上对话,“我想让家长对孩子多关心,家长就是不断重复,让老师管严点,往严了管”。

不少孩子和父母的交流极其匮乏。乐乐父母在孩子一岁后就年年双双在外打工,一家人只在春节团圆,相聚时日数以天计。父亲得知乐乐遭开除后返乡留了两月,竟成父子两人相处最长的时间。多年分离下,夫妇和儿子沟通,往往只有视频里不断重复的“听老师话了吗”“功课做完了吗”,他们想不明白孩子为什么就“跟不上了”“不愿学了”,只能归咎到“学校管得不够严”“交了不好的朋友”。

220日,周末晚餐前,一名学生在院子里拿着手机刷小视频。宏博学校不允许学生携带手机,因此周一开学后,他将暂别手机一周。

 “理想的教育是学校、家庭、社会共同支持。但在乡村,家庭和社会两个环节常常是缺失的。”鱼鱼说。走进孙元吉村,最直观的感受是“冷”:楼房越来越气派,三层、四层高的水泥房比比皆是。但到了冬天,大而空的一栋楼,只有一个小孩,一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穿堂风嗖嗖地过,“孩子就一人窝在房间里打游戏”。

2020年开始,刘华在例行家长会上新增了一个环节:让学生给家长写信,可以自己念出来或由老师代读。

 “爸爸妈妈,不是我不想给你们打电话,是我不想以视频的形式和你们见面。我和妹妹都很想你,但是你们不要因为我们想你就回来,因为我们家还要花钱。” 她记得,一个小个子、总被夸“懂事”的九年级男孩,在图书室里一边哭一边念。台下,60多岁的爷爷眼泪不住地流。

那次家长会上,在场的老师、家长、学生几乎“哭作一团”。“一个奶奶跟我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孙子对她说过辛苦了、我爱你这样的话。”

 刘华说,宏博的愿望就是不论好学生还是“差学生”,长大后都能拥有享受幸福生活的能力。开学后一次教师聚会里,老师们聊起乐乐,刘华又翻出那场“六一”汇演的视频,“你看,跳得多好!”她又有些怅然,“我也在想,这些孩子离开了宏博,能不能习惯新的环境?”

何去何从?

在即将“退场”的最后一学期,刘华没让自己闲下来,她四处奔走:能不能找到一条道路,让乡村阅读、乡村素质课和各种形式的社会支持,还能在这个村庄保留下来?

比如,能否探索“委托办学”等乡村学校的教育新模式?2017年年初,贵州省正安县协议委托田字格公益,在兴隆村举办“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学校性质是公办,但由公益机构提供课程设计和教师培训。2020年,田字格公益、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和正安县教育局还联合推出“乡土村小”项目,将乡土课程推广至周边37所村小,成为广受瞩目的乡村教育实验案例。

比如,能不能做乡村图书馆、乡村阅读中心?刘华托人向文化局转发了《给鹿邑县文化局的一封信》,提出“希望县里能有一个面向群众公开的文化场所”。“有了这样的场所,我愿意当志愿者,力所能及地招募志愿者,开展阅读推广,让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家长参与进来。”她写道。

到目前为止,这些“留下来”的努力还没有回声。

2月16日,开学前,两个孩子在操场上跳格子。

开学前一周,因经费紧张,刘华不得不辞退部分教师。王娜也在其中:2013年,大学毕业的王娜曾到宏博支教三年,还认了刘华妈妈做“干妈”;后来,王娜跟着丈夫离开宏博,在宁波做了几年教培;2021年暑假,王娜再度回到鹿邑,决心重新做一名乡村教师。

那时,王娜一家刚回村不久,又带着一岁的孩子,正是开支最紧张的时候。刘华估算过,“免学费”后,学生餐费和住宿费难以弥补水电、人员开支,若政府不足额拨付生均经费,将有约10万元的资金缺口;而最后一学期,老师的月薪将低至3000元以下。“我给不了她保障,只能让她走。”

宏博刚开学一周时,刘华和王娜相约一起吃饭。一开始,两人谁也没提辞职的事儿,她的孩子和刘华的孩子在一旁嬉闹,她和刘华谈到刚认识的经历,谈到教学理念,谈到印象最深的学生,一同大笑、叹息,仿佛最亲密的朋友。

刘华提到,幼儿园有名大班老师因为疫情困在江苏,正愁人手不足。“那我回学校吧?”王娜说。

刘华愣了一下:“你开玩笑吗?”王娜以往在宏博做初中教师时,每月能有四五千元收入,若去幼儿园,不但要重新适应,收入更是直接折半。

 “不开玩笑。”王娜说,“我就是想待在这里,我回来吧。”

那次聚会上,王娜跟财新说起她最喜欢的绘本《小房子》:“四季分明的乡下,有一所特别漂亮的小房子。后来,小房子周围起了柏油路、工厂、高楼,它格格不入地蜷缩在里面。直到小房子的主人发现它,再把它挪回山坡上,小房子又能看到四季分明的景色了。”

    “我觉得我就是那所小房子。在大城市漂了几年,又搬回了农村,才发现还是农村最适合自己。”在她眼里,留在宏博的同事,大多也是颜色不一样的“小房子”, 她希望和他们一同坚守在这里。

2月20日,在乡间玩耍的孩子们。

314日,校园里的玉兰树开了第一朵花。岳廷和刘艳君曾一起种下的那株,也结满粉色的花蕾,静待开放。昨天晚上做梦梦到您啦,梦见翟梦、岳廷我们几个去看您,想你们了。一名毕业生发短信告诉刘华。

刘华又宽慰,又酸涩。如期而至的春天里,乡村绽放更多可能:天气回暖,可以带着孩子到田间晒太阳读课文;果树结芽,可以让学生认植物识自然;妇女节连着植树节,可以让孩子写主题诗、画主题画……处处可见教育的机会和改造的空间。
   “
我还想留在乡村。刘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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