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文 朋友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突然想到这个题目。又是周末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已经发现,平时的电话总是十分繁忙,周末的电话却比较稀少。平时来电话的多为编辑、记者之类,为了约稿或采访,属于公事,周末来电话的大抵是朋友,想聊聊天或聚一聚,属于私交。那么,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吗?
朋友实在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词。一般人所说的朋友,多指熟悉到了一定程度的熟人,遇到需要帮忙的事情,彼此间是求得上的。关于这类朋友,前贤常予苛评。
克雷洛夫说:“当你遇到困难时,把朋友们找来,你会得到各种好的忠告。可是,只要你一开口提到实际的援助,你最好的朋友也装聋作哑了。
马克?吐温说:“神圣的友谊如此甜蜜、忠贞、稳固而长久,以至能伴随人的整个一生——如果不要求借钱的话。”
亚里士多德说得更干脆:“啊,我的朋友,世上并不存在朋友。”
我不愿意把人心想象得这么坏,事实上也没有这么坏。我相信只要我的请求是对方力所能及的,我的大多数熟人一定会酌情相助。只是我这个人比较知趣,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愿求人,而真正万不以已的情形是很少的。为了图淸净,我也不喜欢把精力耗费在礼尚来的应酬上。所以,我和一般人的交往常常难以达到所需要的熟悉程度,够不上在这个意义上称作朋友。
与泛泛之交式的友谊相反,另一些人给朋友定的标准极高,如同蒙田所描述的,必须是两个人的心灵完全相融,融合得天衣无缝,优如两个躯体共有一颗灵魂,因而彼此对于对方都是独一无二的,期间的友谊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据蒙田自己说,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谊便是如此。我不怀疑天地间有这样可歌可泣的友谊,不过,就像可歌可泣的爱惜一样,第一,它有赖于罕见的机遇,第二,它多半发生在青年时期。蒙田与拉博埃西就是在靑年时期相识的,而且仅仅五年,后者便去世了。一般来说,这种恋情式的友谊往往带有年轻人的理想主义色彩,难以持续终身。当然,并非绝无可能,那便是鲁迅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境界了。不过,依我之见,既然忠贞不贰的爱情也只能侥幸得之,忠贞不贰的友谊之难觅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缺憾了。总之,至少现在我并不拥有这种独一无二的密友。
现在该说到我对朋友的理解了。我心目中的朋友,既非泛泛之交的熟人,也不必是心心相印的恋人,程度当在两者之间。在这世界上有若干个人,不见面时会互相惦记,见了面能感觉到一种默契,在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他们便是我心目中的朋友了。有时候,这样的朋友会像滚雪球一样聚合,形成一个所谓的圈子。圈子容易给人以错觉,误以为圈中人都是朋友。我也有过一个格调似乎很高的圈子,当时颇陶醉于一次次高朋满座的欢谈,并且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延续下去。未曾料到,由于生活中的变故,这个圈子对于我已不复存在。鲍斯威尔笔下的约翰生说:“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如不结交新朋友,他就会很快发现只剩下了孤身一人。人应当不断修补自己的友谊。”我以前读到这话很不以为然,现在才悟出了其中的辛酸。不过,交朋友贵在自然,用不着刻意追求。在寂寞的周末,我心怀感激地想起不多的几位依然互相惦记着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于是平静地享受了我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