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今天读上海
我在《读城记》这本书里,开篇就说: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读法。
我的读法,是从细节进入。
今天翻到的页码,在1976年。
易中天和妻子李华 1976年摄于乌鲁木齐
lǎo老hǔ虎zào灶
1976年8月,我和太太旅行结婚,第一次到上海。
太太有位同事是上海人,借给我们一间房。
那时上海人住房之紧张超出想象,祖孙三代只有一间房的比比皆是。小两口能够有一间房,那就是生活在天堂。
何况,这间房还在黄浦区,离南京路只有咫尺之遥。
吃饭当然在街上,喝水和洗澡呢?
上海朋友给了我们两个热水瓶,然后指着街对面说,那里有个……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
老虎灶?我问。
上海朋友很高兴:老虎灶侬也晓得?
当然晓得的。
简单地说,老虎灶就是卖开水的,曾经遍布老上海的街头巷尾。价格嘛,我记得是一壶水一分钱,顶多两分,绝不可能是三分。
那么请问,利润能有几厘?
但是架不住买水的人多。
薄利多销,仍然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问题是,难道买水的都没有厨房,不会自己烧开水?
情况很可能是:那时没有煤气灶。为了烧开水而生炉子,是不划算的。
一分钱买一壶水,又谁都负担得起。
合情合理又各得其所的经济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并且遍地开花。
这就告诉我:
上海从来就是一座商业化的城市。
离开了商品经济,这座城市将无法运转。
yī一gēn根zhēn针
1976年上海的市中心,仍然有许多小店。
最小的店只有一个人,也不知算店主还是店员。
有一天,我去小店买针。
三分钱两根。
店主或者店员说。
可是我只要一根针啊!给你两分钱吧!
也行,那就找你两张草纸。
说完,那店主或者店员先是规规矩矩用一小片纸将针包起来,然后当真又另外给了我两张草纸。
其实,三分钱买两根针,是定价。两分钱买一根针,是我自愿。这里面并没有不合理,或者欺负人。但在那店主或者店员看来,如果一分钱卖给你,是我吃了亏。两分钱卖给你,你又吃了亏。只有双方都不吃亏,才是正常的买卖。
互利双赢的交易,才是可以持久的经济关系。
哪怕我这个外地人,再也不会光顾这家小店。
那店主或者店员也许并没有想那么多,对于她来说这只是习惯。
这又告诉我:
上海从来就是一座商业化的城市。
商业文明在上海,是深入骨髓的。
bàn半iǎng两liáng粮piào票
到了上海,才知道还有半两的粮票。
粮票是计划经济的标配。那时,只有钞票没有粮票,就买不了任何粮食和粮食制品,包括米饭、面条和点心。
所以,全国各地都有粮票。
不过,粮票的最小单位,多半是一两。
毕竟,一碗面条也得二两,半两粮票能干什么?
可以买一块小点心。
上海点心的品种实在太多了,即便在那个年代。有半两粮票的规定,最普通的市民也能隔三差五吃上一口不同味道的点心。这种细致入微的设计,同样只能产生于上海。因为它的前提,是选择的多样性,以及选择的愿望。
毫无疑问,只有产品和商品足够丰富,才谈得上选择。
这又告诉我:
上海从来就是一座商业化的城市。
商品经济造就了多样化和可选择的生活。
实际上对我来说,上海的迷人之处并不在那些摩天大楼和魔幻世界,而在最普通和最底层的市民,也能过上体面雅致和多种多样的生活。哪怕他们只能住在狭小的亭子间,挤在逼仄的弄堂里。但,即便在战争年代和动荡时期,上海人也坚持活得有腔调,不动声色又坚忍不拔地维系着城市文化的根系和命脉。
天祐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