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教育课程:从容的告别|医话
王一方(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与亲友告别是一堂鲜活的生命教育课程,不仅教会我们死亡的无常与不可抗拒,还教会我们生命将要远行时的灵然独照
老和死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本能,无需刻意去干预。
面对衰老或死亡的话题,不忌讳,大胆地去言说,是一重人生境界。如鲁迅所言,孩子过生日,只能道喜,预测这孩子将来多么有出息,而不能预言这孩子将来会老,会死。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讥老、憎老、恐老的时代,背负一个忌讳死亡、恐惧死亡的文化。
其实要游戏地说也不难。高兴的极致是“快活死了”,忧伤的极致是“难过死了”,红白皆为喜事。更难的,是将衰老与死亡说透,说出真意来。无论是医生,还是研究者,都有着一种莫名的无力感,不是词不达意或词不尽意,而是衰老、死亡的感觉和体验,不能完全用客观的科学语言与经济理性所包裹,那是一种凭借本能与自然语言的主体感受与生命书写。
老和死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本能,无需刻意去干预。照伊壁鸠鲁的说法,生死不同框。许多事情我们都曾经历过,尝试过,但没有人敢说“我死过”。能言说就不曾死,死了就无法言说。
《从容的告别》是一本由澳大利亚医生写给患者及家属看的生命教育读物。但是一开篇,作者却没有以医生面目出场,而是把自己摆在逝者家属的位置上,叙述了自己的丧亲体验。其实,医生对于死亡的认知不全来自于教科书,那些生理、病理规律的揭示,无法消解宿命的无奈,更无法呈现生死别离境遇中的悲伤流淌与心灵开阖。这并非教科书的编者不尽心尽力,而是死亡与哀伤体验实在是太过迷离,生物学的知识难以刻画心灵的颠簸与魂魄的跌宕。奈何桥头灵性的张望,早已超越了技术干预的谱系,遁入价值与尊严、哲学与宗教的星空之中。
医生与患者同体同在,是一种体验生命的别样境遇,如同虔诚的基督信徒“与上帝同在”的体验,不是简单的共情,有更多情感之外的意志、德性、灵性层面的盘桓,抵达一份更加澄澈的身心灵交融的境界。因此,人之将逝,其言也善,与将逝者的对视与对话,都显得神秘与圣洁;作为陪伴者、见证者、抚慰者、安顿者,心灵也会受到洗涤,随之清澈。从这个意义上看,生命历程中为数不多的与亲友告别经历,是一堂鲜活的生命教育课程,不仅教会我们死亡的无常与不可抗拒,还教会我们生命将要远行时的灵然独照。
从死亡(丧亲)体验来反观临床技能与医学目的,《从容的告别》作者似乎超然了许多,也睿智了许多。提问的角度更富有哲理,叙事更加富有暖色调。
譬如,手术究竟是患者的需要,还是仅仅因为医生有能力做?一位工匠手上有把锤子,就会看哪都像是钉子,都想抡它几锤,此时的需求方或许不再是钉子,而在抡锤子的人。
老人为何会跌倒?究竟是躯体的失平衡,还是老之将至的生命大厦将倾?大厦何时将倾?衰老可能抗拒吗?可以延缓吗?垂而不死的生活值得过吗?
为什么许多人都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赖活有多么值得向往,而是赖活很任意,怎样都行,无需刻意去安排。相反,好死真不容易做到,也就是说,好死的窗口很小。什么是好死?各人有各人的诉求,也没有统一的标准,更没有社会共识。“安乐死”就是好死吗?“尊严死”是好死吗?死在家里是好死,还是死在ICU里是好死?都有不足,都有遗憾,因此,有人讲“怎么死都是遗憾!”其次,好死,谁来见证与协助?是医生护士,技术比武,还是亲人绕膝,亲情融融?因此,好死之难,难于上青天。
生命垂危之际,心脏复苏(CPR)技术很成熟,立马就上,有效与否全在于个体造化。此时,要选择“姑息”(DNR,即不积极抢救)却十分不容易。医生永不言弃的职业行为惯性需要克服,家属在别离瞬间的眷恋之情需要克制,转危为安、死而复生的奇迹想象需要摒弃,认命的念头要足够强大,才能毅然决然地顺应生命的归宿。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没有沉浸在事务性的是非进退中,而是从更高境界、更大视野去呼吁建立老年服务体系,通过体制的协同力,克服各种生死观、医疗观的迷失,打通临终关怀与居丧期关怀的断裂,培养更多老年医学专家。他们不仅是技术精湛的高手,还是精通老年心理、协调老年社会资源、建设适老社区的活动家和管理者。他们还能不断地自我调适,克服共情耗竭、职业倦怠,永远保持一颗敬畏悲悯的爱心和一份不竭的服务老龄社区的动力。
很显然,旁人的议论不能代替阅读。对于那些家有老人,或者自己即将或已经迈入老龄门槛的朋友,《从容的告别》值得用心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