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老校长梅贻琦与韩咏华夫妇往事
韩咏华与梅贻琦订婚的消息被同学陶履辛听到后,急忙跑来对她说:“告诉你,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她回说:“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就这样,韩咏华开始了和沉默寡言的梅贻琦43年的共同生活
月涵变“悦韩”
1919年6月17日,我的母亲韩德常还不满4岁。那天,她伤心地一边哭一边说:“那个人为什么把五姑带走了?”
这一天正是她的五姑韩咏华结婚的日子。婚礼在北京东城基督教男青年会举行。新郎梅贻琦,字月涵,整30岁;新娘韩咏华,字郁文,26岁。这段在当时创下晚婚记录的姻缘,是如何成就的?
二人早年初识于严氏家塾。1904年,梅贻琦15岁,在亲友的资助下,以世交子弟的关系进入严范孙的家塾。韩家与严家有通家之好,韩家的两姐妹四姑韩昇华与五姑韩咏华也都在女塾里读书。
当时11岁的韩咏华,在女生班里年纪最小,每次都被遣去关门。“从女生这边,隔着窗子,也可以看到男生的活动,这样我就知道了月涵和金邦正等人。”于是,这个穿着长棉袍、毛坎肩、长发盘在帽子里的小姑娘,常在掩门之际,注意男生院里那个身材清瘦的梅贻琦。
半年后,严氏家塾的男生班迁入南开区的新校址,定名南开学堂。1908年7月1日,梅贻琦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保送到位于直隶首府的直隶高等学堂。梅贻琦在这里接受正规的欧美现代教育,如鱼得水。1909年夏天,清朝政府在北京设立游美学务处和肆业馆,负责考选和甄别留美学生,历史上有名的庚款留学就此拉开序幕。
招考的消息传出,在高等学堂还没读完一年的梅贻琦毅然进京,和来自全国各地的630多名考生,云集北京城内史家胡同游美学务处,报名应考。当时的录取条件极为苛刻,只有47人榜上有名,梅贻琦名列第六。多年后,跟梅贻琦一同考入留学名单的徐君陶回忆发榜时的情景说:“我在看榜的时候,看见一位不慌不忙、不喜不忧的,也在那儿看榜,我当时看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觉察不出他是否考取。后来在船上看见了,经彼此介绍,原来就是现在的梅先生。”
1909年10月,梅贻琦一行47名录取新生全部集中到上海,搭乘“中国号”邮轮启程赴美,海上航行一个月后抵达。大家先入补习学校,第二年按照个人志愿选择大学。众人大多选择几所中国人熟知的大学,只有梅贻琦单独投到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理工学院,攻读电机专业。
在放洋的四年中,梅贻琦经常把节省下来的膏火,5块10块地寄回家,补贴家用。1914年春天,梅贻琦毕业后,放弃了本可继续入研究院的进修机会,遵父母之命,回国就业,担起大家庭以及诸弟的教育费用。小弟梅贻宝说:“五哥(按照家族大排行,梅贻琦被弟妹们称为“五哥”)那样的人品,那样的资历,当时保媒说亲的,不计其数。他好几年概不为所动,显然是为顾虑全家大局而自我牺牲的了。眼看五哥行年已近三十,幸而渐渐听说常往韩家坐坐。”
韩家,即是我母亲的祖上天成号韩家,主营海运业,为天津八大家之一。到母亲的曾祖父、祖父这两辈,改换门庭,进了京城当官,从经商转为仕途。不过,家眷还留在天津,直到1910年左右才迁至北京。母亲的祖父共有两子五女,韩咏华排行第五,故母亲称她为“五姑”。梅贻琦1914年回国的时候,韩咏华和许多人一起赶去大沽口码头迎接:“我记得他是和出国考察参观的严范孙老先生同船归来的。”
刚回国的那年,梅贻琦并没有马上到清华任教。从当年10月至转年9月,他出任天津基督教青年会干事,为教会服务了一年。韩咏华回忆说:“业余时间,我也在基督教女青年会做些工作,每遇到请人演讲等事,都是找月涵联系,这才正式与他相识。”
两人的关系还隔着层窗户纸。严范孙老先生看出端倪,亲自出面,先和韩咏华的父亲韩渤鹏谈,又和她的哥哥韩振华(即我的外祖父)谈。韩咏华在《我与梅贻琦》一文中说:“由我表哥和同学出面,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梅先生参加了。事后,梅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由同学转交给我。我把信交给父亲看,父亲说:不理他。所以,我就没写回信。不久,梅先生又给我的同学写信责怪说:写了信没得回音,不知是不愿意,不可能,还是不屑于?我又把这封责问信给父亲看。父亲却出乎意料地说:好,好,文章写得不错。父亲竟因此同意了。此后,我们便开始通信。”
韩咏华还说,她与梅贻琦订婚的消息被同学陶履辛听到后,急忙跑来对她说:“告诉你,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她回说:“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就这样,韩咏华开始了和沉默寡言的梅贻琦43年的共同生活。
婚礼上最有意思的是,清华年轻的同事们,把送的几幅喜联上款“月涵”都改成了“悦韩”,大家纷纷称妙。不苟言笑的梅贻琦也点头会意,笑纳了。
从香炉营到清华园
婚后,梅贻琦和韩咏华租住在北京香炉营头条的一个小后院。次年,他们的长女出生。韩咏华这段日子过得甜蜜又匆忙。梅贻琦在清华教物理、数学,平时住在清华园工字厅单身宿舍,只有周末才能回自己家。
梅贻琦通常把月薪分成三份:一份给在天津的父母,一份给读大学的三个弟弟,一份留给自己的小家。韩咏华说:“我作为他的妻子,一生没有财权。他给多少钱,我就过多少钱的日子,从不计较,也绝不干预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梅贻琦的三弟贻琳、四弟贻璠、五弟贻宝相继以优秀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小妹贻玲考入南开大学,梅贻琦一直供他们到大学毕业。韩咏华感动于他们手足情深:“梅氏五兄弟之间十分和睦友爱,感情极为深厚。月涵在弟兄中的威信很高,他从不发脾气训人,但弟弟们对他都心悦诚服。”
1921年,梅贻琦获得清华公费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进修深造的机会。一年后,他获得机械工程硕士学位,在欧洲做短期游历后回国。这年秋天,他跨进香炉营小院的院门时,韩咏华怀中抱着二女儿,1岁有余的她第一次见到父亲。
1922年9月,梅贻琦举家迁入清华园南院五号。这片始建于1921年的教授住宅群,由十所西式丹顶洋房和十所中式四合院组成,1934年后改称“旧南院”。1946年,由朱自清先生提议,将“旧南院”按谐音改称为字面文雅的“照澜院”。韩咏华怀念那段日子:“月涵下班后,得以回家和儿女们共同生活了。从这时起,我才逐渐了解到他的性格是很温和的。”
当时,南院一号赵元任家和南院五号梅家,彼此为邻。中午先生们回家吃午饭,赵太太杨步伟总站在家门口等元任,有时也把路过的梅贻琦邀进屋里共进午餐。“叫人请咏华,她多半总因小孩之故不能来,饭后有时也加入我们谈天。”韩咏华描述了那几年的状况:“婚后,我在家当家庭妇女。八年半中生了六个孩子。我的任务就是把孩子带大。”当年的一些师生回忆:“每天下午四点钟,都会看到梅师母推着一辆儿童车,车里躺着个小娃娃,到工字厅给梅先生送茶点。”
正是这一年,梅贻琦被推举为清华教务长。韩咏华说:“1926年春天,他时年37岁,在教授中是比较年轻的。那时清华的教授中获博士学位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却选中了他?我以为这是出于大家对他的信任。月涵开始主持教务会议,即已显示了他的民主作风。在会上,他作为主席很少讲话,总是倾听大家的意见,集思广益,然后形成决议。从此,月涵开始了他操劳忙碌的大半生,整日在办公室埋头于工作中。”
一生最重要的演说
1928年11月,梅贻琦第三次赴美,只身一人前往华盛顿,接替赵国才副校长做清华留美学生监督。据当时不满4岁的独子梅祖彦事后回忆:“父亲走后,母亲带着我们迁居城里。”这里提到的城里的住所应是旗守卫10号院。1926年,梅贻琦的父亲梅臣携全家从天津迁居北京,落户在这个大四合院里,大约在今日人民大会堂的位置。
韩咏华带着孩子回婆家梅宅暂居,也因他们最小的女儿还在襁褓哺乳中。一年以后,在寒气凛冽的11月,韩咏华带着两女一子——9岁的祖彬、8岁的祖彤和5岁的祖彦,与张彭春先生结伴赴美。她解释说:“为了节省开支,月涵不让把儿女都带去,我只好把两个小的孩子留在国内。”1岁的祖芬留在奶奶家,5岁的祖杉送到南柳巷25号姥姥家。
到了华盛顿,韩咏华看到自己的丈夫还有更廉洁奉公的举动:他简化了监督处的办事机构,精简了人员,辞去司机,自己学开车。见到太太来了,他马上将原来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的助理员改为半日工作,只管搞卫生,一日三餐由太太下厨,不给酬金。秘书何培源兼管买菜,也不另给报酬。
留美学生监督的任务,是负责管理分散在全美国的清华留学生,掌管他们的经费,管理他们的学业和操行。韩咏华说:“月涵不赞成学生到社会上去参加娱乐活动,不赞成学生去舞场跳舞,因而尽量把监督处办得好些,使学生们乐于来此。把它办成留学生之家,在华盛顿的学生可以随时来这里活动、休息,在外州的学生放寒暑假时也回这里来休假。”
有些非清华的留学生也常来。当时在美留学的叶公超,不是清华的学生,因陪一位清华同学到过留美监督处。他回忆说:“梅先生留我们吃饭,那次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他对美国的日常生活非常熟悉,而且英文说得极好。留学生对于驻美的政府官吏,通常都有两种印象:一是只知道向国内打报告,而不了解美国的实际情形;二就是英文说得极坏。梅先生却不然。”
在美三年里,国内的清华园并不平静,大规模学潮已呈不可遏止之势。此时,梅贻琦接到了来自国内老朋友原中法大学校长、时任教育部长李书华的电报。韩咏华在一旁看得明白:几次电报,都是请月涵回国主持清华大学工作。
果然,1931年10月14日,南京政府教育部颁布了1716号训令:正式免除吴南轩虚位已久的国立清华大学校长之职,由梅贻琦接任。李书华旋即电促梅贻琦从速回国。韩咏华说:“这一消息传来后,许多美国朋友都不以为然,也舍不得他离开。美国人认为做校长就是做官。他们说:梅先生不是做官的人,最好继续留在这里。”但梅贻琦没有怠慢,迅速向继任的赵元任办好交接手续。同年11月底,他登船启程,应召回国。
正如三年前只身一人先来美国履职,三年后梅贻琦仍然只身一人先回国赴任。韩咏华考虑到孩子们的学校尚未放假,一直到1932年春天,才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北平。
此时,距离梅贻琦发表那篇著名的就职演说,已经过去五个月了。1931年12月3日,清华园大礼堂,42岁的梅贻琦,身材高挺峭拔,一袭棉布长袍,外罩深色夹袄,头戴细毡礼帽。他摘下礼帽,面容肃穆而坚毅,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演说,其中那句“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传诵至今。
这次写作时,我数遍通读这篇就职演说全文,更为下面这一席话所感动:“本人能够回到清华,当然是极高兴极愉快的事。可是想到责任之重大,诚恐不能胜任,所以一再请辞,无奈政府方面不能邀准,而且本人与清华已有十余年的关系,又享受到清华留学的利益,则为清华服务,乃是应尽的义务,只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够尽自己的心力,为清华谋得相当的发展,可能无罪于清华足矣。”
清华实至名归
清华园工字厅的西南,穿过一片林地,有三栋建于1917年至1919年间的西式砖木结构平房,分别被称为甲所、乙所、丙所。这是当年清华园最显赫的第一住宅区,是校长、教务长、秘书长的官邸。
1932年春,梅贻琦夫妇携全家搬进清华园头号官邸甲所。居住在乙所的是国学院院长冯友兰一家。丙所当时住的是外文系主任陈福田。
韩咏华笔下,曾描述过1932年至1937年间在清华园甲所居住时的梅贻琦:
那时的清华并不设副校长,所以月涵的工作是十分繁重的。他的生活几乎就只有做工作,办公事,连吃饭时也想着学校的问题。
他在家里也很少说话,关于公事更是一字没有。有人来家谈公事时,我和孩子们都不参与,所以我对他的教育工作、社会活动以及清华的内情了解很少,别人问到我什么,都无可奉告,有时反而是从别的教授夫人处听来只言片语。
他对生活要求很简单,从不为穿衣吃饭耗用精力,也不为这些事指责家人。
月涵很喜欢听京剧,但任校长后看戏的机会也少了,只在进城开会留宿时才偶尔看看。年轻时还喜欢打打网球,后来就没有任何体育运动了。
韩咏华发现了丈夫的一个爱好:喜欢园艺。甲所宅旁有一小片土地,梅贻琦把它开辟为小花园,每天清晨起来,自己去收拾花草,既是爱好,也是锻炼身体。“他特别喜欢一种叶子倒垂下来的叫做‘倒草’的绿色植物,有一次他出去开会两个星期,回来后发现倒草枯死,真的动了气。”
受大学氛围的熏陶,韩咏华也跃跃欲试想进课堂学习。从1933年至1935年,她在清华旁听了陈福田的英语、钱稻孙的日语和金岳霖的逻辑学。“月涵对我像对孩子们一样,十分民主,愿意工作就让你工作,愿意念书就让你念书。他问我,你若愿意去你就去旁听,但要听到底,不能半途而废。”
我的外婆高珍都还记得韩咏华的好学:“在梅贻琦做清华校长的时候,有一个日文班,五姑太太以校长夫人的身份,参加学生的日文班,学习还挺认真。所以她在清华挺有名的,和学生也不错,也没有太太架子,人缘很好的。”
这六年,对韩咏华来说,小家团圆,与娘家团圆,与婆家团圆,岁月静好,日子过得舒心。梅贻琦在清华做了什么事情呢?
校友许世瑛在《敬悼月涵校长》中说:“校长真是一位学工程的,他讷于言而敏于行,只知苦干、实干、不空言,不求虚名。记得民国二十年冬天校长就职那一天,校长对同学只简单勉励几句而已,不曾开出一张不一定能兑现的支票。但就是在这短短的几年里,由原有的文、理、法三院扩增到文、理、法、工、农五院,图书馆、体育馆原来都只一所,现在扩建的比原来的大一倍还要拐弯呢。建造了一栋女生宿舍、三栋男生宿舍,都是钢骨水泥的大洋楼。其他如化学馆、生物馆、气象台、工学大楼、电机、机械等系的实习工厂,以及教职员宿舍,也都在六年内,由他老人家一手建筑完成了。”
如清华元老之一、长期任职于清华领导核心的陈岱孙教授多次所言:“是在梅贻琦先生任校长期间,清华才从颇有名气而无学术地位的留美预备学校,成为蒸蒸日上、跻身于名牌之列的大学。”
南下与北归
韩咏华如此描述清华南迁之前的情况:“1937年‘七七’事变时,月涵不在北平,他恰好在七月六日离平去江西参加庐山会议。日本兵开进清华园,在校园里养马,学府变成了兵营。九日清晨,陈福田先生把我和儿女们送进城里,住在哥哥家。月涵的母亲把旗守卫十号住宅大门上的‘梅’字牌牌也摘了。我们都不敢公开来往,只用暗号互相通信问候。”
1937年8月底,梅贻琦受命由南京抵达长沙,筹建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合组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临大10月25日开学,11月1日上课。开课刚过一个月,南京沦陷,武汉吃紧,战火逼近长沙。临大又奉命迁到云南,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1938年5月4日,西南联大在云南昆明、蒙自两地正式上课。素来低调行事的梅贻琦,面对联大的清华师生讲出了平生最高调的一番话:“在这风雨飘摇之秋,清华正好像一条船,漂流在惊涛骇浪之中,有人正赶上担负驾驶它的责任。此人必不应退却,必不应畏缩,只有鼓起勇气,坚忍前进。虽然此时使人有长夜漫漫之感,但我们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风定。到那时我们把这条船好好开回清华园,到那时他才敢向清华的同人校友说一句‘幸告无罪’。”
1938年夏,与西南联大问世几乎同一时间,韩咏华带着孩子们,和清华几家教授结伴,历时两个多月,走海道,经天津、上海到香港,再乘船到越南海防,又经嘉林乘车过河,再由开远到达昆明。分离一年多后,他们全家终于在昆明团聚。
梅家来昆明后,起先住东寺街花椒巷6号,后常驻西仓坡5号清华大学昆明办事处,还一度为避空袭迁居西郊龙院村惠家大院。多年以后,韩咏华对这段生活的艰苦仍记忆犹新:
我们和潘光旦先生两家一起在办事处包饭,经常吃的是白饭拌辣椒,没有青菜,有时吃菠菜豆腐汤,大家就很高兴了。教授们的月薪,在1938、1939年还能够维持三个星期的生活,到后来就只够半个月用的了。不足之处,只好由夫人们去想办法,有的绣围巾,有的做帽子,也有的做一些食品,拿出去卖。我年岁比别人大些,视力也不很好,只能帮助做做围巾穗子。以后庶务赵世昌先生介绍我做糕点去卖。赵是上海人,教我们做上海式的米粉碗糕,由潘光旦太太在乡下磨米粉、煮豆沙,再准备一些其他原料,我和地质系教授袁复礼夫人负责做成糕,再由我挎着篮子送到冠生园食品店寄卖。冠生园离家很远,为了省钱,我总是步行,来回路程需要一个半小时。又舍不得穿袜子,光脚穿一双破旧的皮鞋,有一次把脚磨破,感染了,小腿全肿起来。
月涵不同意我们在办事处操作,只好到袁复礼太太家去做。袁家有六个孩子,比我们的孩子小,有时候糕卖不掉时,就给他们的孩子吃。有人建议我们把炉子支在“冠生园”门口现做现卖,我碍于月涵的面子,没肯这样做。卖糕时我穿着蓝布褂子,自称姓韩而不说姓梅。这段日子是够苦的。但是我们选了“定胜糕”作为我们生产品的名字,以表达对抗战胜利的希望和信念。
以上即是流传最广的佳话“梅校长夫人挎篮卖定胜糕”的来龙去脉。韩咏华把卖糕得的钱,给祖彬、祖彤每人60元,两人已经上西南联大了;祖衫、祖彦在读中学,每人25元,最小的祖芬也给5元,让他们添置学习用品。“后来月涵很觉不安,因为教授夫人们孩子多,家务忙,顾了做零工,就顾不上管家,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有工学院为驻华美军承担设计,建造房子,得了钱分给教职员工补贴生活,大家的日子就过得好一点了。”
如此清苦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抗战末期。1945年4月底,在成都燕京大学做校长的梅贻宝应邀赴美。乘坐美国空军运输机由重庆、成都飞到昆明,正好趁便去看望五哥五嫂。“好不容易找到那‘校长公馆’,诸侄们看到老叔很是亲热。但家里飞来不速之客,难免有些紧张。尤其是晚饭已过,给他安排吃一顿饭,亦颇费周章。大概是从同院住的陈福田家里讨来的面包牛油,连同借来过夜的行军床。”
这张床就搭设在书架前、书桌旁,被子也是临时借来的。晚上,梅贻琦一面看学校公文,一面和弟弟叙谈家常。梅贻宝说:“当晚只见祖彦侄闷闷不乐,迥异寻常。我问起五哥才说,前两天跑警报,彦侄把一副眼镜连盒给跑丢了,家里无钱给他再配一副,而他没有眼镜就不能念书,故而父子都觉十分窘困。”
梅贻宝感慨不已:“在成都重庆就听说西南联大梅校长太太制卖定胜糕,我们以为是笑谈,或是为劳军、庆祝胜利等等特典。哪知耳闻不如眼见,五哥维持西南联大,固多困难,而他维持七口之家,亦不容易,竟未料到他们一贫至洗。”
就在联大教师生活水平降到冰点的1942年至1943年间,据《联大校史》统计,校中同人不但更动较少,且教职员工有增无减。另一份资料显示,西南联大教师队伍常年稳定在350人左右,其中副教授179名,有150多名为留学欧美的海归学者。全盛时期的西南联大共开出1600多门课程。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文有云,“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防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这所战时由三大高校联合组建的学校,大师云集、英才辈出,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乃至世界教育史的奇迹。
1945年11月27日,梅贻琦重回北平。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十二点,在颐和园南之新机场降落,重到北平快慰可知。”
到达翌日,梅贻琦即去清华园查看,校内仍驻有大批日本伤兵,校园凌乱不堪。且接收之事有人从中作梗,节外生枝,进展迟缓。梅贻琦每天马不停蹄,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
此后,梅贻琦奔波于昆明、重庆、南京、上海、北平之间,忙于筹划清华北归事宜。1946年5月4日,“五四运动”27周年纪念日,联大举办了校史上最后一次结业典礼。西南联大就地解散,三校师生及眷属四五千人,搭乘各类交通工具,水陆空并进,陆续迁回北平、天津。9月11日,梅贻琦踏上北归之路。
还是那个老规矩:公事第一,家事第二。梅贻琦只身一人先回来,韩咏华留下收拾善后。经历了八年大西南艰苦的岁月,韩咏华终于在1946年10月8日晚回到北京,我的外祖父大开家宴,备下两桌饭菜,为妹妹妹夫隆重接风。
听说五姑回来了,在燕京上学的姨姨韩德庄第二天赶回家,在10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我刚到家,只看了一眼,五姑确实老了许多,五姑说我也变样了怎会不变呢?十年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