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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gh Tech High:免费的特许学校


2023年02月26日01:34 www.caixin.com

一个校长的出走——钱志龙教育系列|High Tech High:免费的特许学校

这所学校用20多年时间,向世人证明了两件事:第一,不用刷题考试也能培养出优秀人才;第二,创新教育其实不贵

本文作者与HTH创始人拉里·罗森斯托克(右)合影。

文|钱志龙

南加州的海港度假胜地圣地亚哥,气候宜人,风景如画,是全美排名第一的生物技术与制药行业的聚落,更因为诞生了一所特别的学校而享誉世界。这所学校用20多年时间,向世人证明了两件事:第一,不用刷题考试也能培养出优秀人才;第二,创新教育其实不贵。

这次到加州,除了回到我的客乡探亲访友,最主要是来拜访一所我仰慕已久的学校——High Tech High(下称HTH)。毫不夸张地说,它的出现,为课程体系的研究另辟蹊径,为解决学生厌学、教师倦怠两大难题开出了一剂良方,更为面向未来的创新教育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范例。

特许并非特权

第一次了解HTH20123月,我正焦头烂额为我的博士论文收集数据和案例。清晰记得当时我感觉如获至宝,大段引用了HTH创始人拉里·罗森斯托克(Larry Rosenstock)如何突破窠臼、颠覆规则、创造奇迹的故事,但当年遗憾没能亲眼去看一看这所神奇的学校。

201512月,另一所我很尊敬的中国学校——北京中学,召开了一场中外大咖云集的学术研讨会,我作为中国创新派教育学者的代表应邀分享。看到邻座外国嘉宾的名牌觉得似曾相识,当场翻出我的博士论文,真是HTH创始人拉里。和偶像同台是我莫大荣幸,会后我们又交流了各自办学路上的甘辛喜乐,相约一定要互访学校。

20172月,我终于如愿以偿,而彼时的HTH13所连锁学校,时隔五年,已经发展成20多所。

HTH属于美国一种特别的学校系统,叫Charter School(可以翻译成“特许学校”),系由州政府把本来摊派在每个学生身上的教学经费,拨给通常由家长组建或选择的公司来运营,以期借助企业化的高效管理及家长的用心参与提高教学品质。

特许学校性质仍属公办,学区内所有居民均可免费就学,但只能通过抽签的方式,来应对学位的供不应求。所以,HTH的家长既可能是家财万贯的富豪,情愿放弃昂贵而体面的私立学校;也可能是爸爸正在戒毒所,而妈妈早已再嫁的贫困生。学校要面对更为多元的需求而增加了挑战性,同时也因为有教无类而更值得尊敬。

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借鉴的模式:于家长而言,如果对公办的免费教育不满意,他们不需要斥巨资把孩子送去私立学校,就能行使纳税人的权益,享受自己认可的教育;而于国家而言,用本来就应该投入的资金,为教育创新提供了试验田,还让普通收入的家庭也有了更多的选择。这不但体现了教育公平,也符合“无论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英明方针。

特许学校的存在,也能帮助纠正另一种教育怪象和消费心理——更好的学校,就一定更贵。确实有一些很不错的学校,不惜成本地为孩子们创造最好的环境和硬件,动辄良田千亩,造价几亿。美好的教学环境和设备固然重要,但并非必需,还有可能背上“特权学校”的嫌疑。我也亲眼见证过在非常简陋狭小的学校里,发生着让人振奋的教育改革和实验。

不刷题,不考试

拉里在过道里随手招来一个学生,交代他带我参观校园。10年级的布雷克(Blake),个子跟我一般高,戴着眼镜却没有那种书虫的羞涩。从他落落大方的谈吐看得出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受这种任务,HTH的校园导览向来就是由学生完成的。

High Tech High12年级学生完成的作品Stairs to Nowhere, 教学楼里凭空多了两座无水之桥

HTH的办学特色中,最让人钦佩的是打破传统的学科分类的教学模式,不再有数学、化学、政治这些单独科目的教学,完全采用项目式学习,让学生们通过完成一个项目/工程/作品来获得实用的知识和技能。这个从医学界先开始使用的外来词虽然听上去略学术,但其实跟陶行知先生说的“做中学”,杜威先生的“生活即教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都是一回事。

教室里有大中小型工具设备,更像个车间;老师穿着围裙,更像匠人师傅。整个学校没有一件买来的装饰,所有空间都用来呈现项目式学习的过程和成果。每一件作品都跨了不止一个学科,最容易被跨的学科就是艺术,让校园充满了浓厚的艺术气息,连厕所里都贴了满墙的壁画,播放着悠扬的爵士——谁会不喜欢在这种撒泡尿都在接受艺术熏陶的地方学习呢?

我注意到,有一间教室里的椅子都长得不太一样,显然是学生自己设计制作的。随处都有适合讨论与协作的桌椅沙发。学生们有的行色匆匆,未完成的工程让他们废寝忘食,也有的悠哉悠哉,徜徉在自己的盗梦空间里。

HTH每个年级有四个班,每四个教室凑成一组,在建筑结构上很像个四合院;中间有个公共区域,有公用电脑,但高年级学生一般都自带笔记本。即使在上课时间,学生们都可以在得到老师同意后离开教室,来这里独自工作或组团讨论。

Stairs to Nowhere是一个12年级刚完成的作品,教学楼里凭空就多了两座无水之桥,从那些爬上爬下的学生乐此不疲的表情里,能看出他们有多么喜欢这个作品;不难想象创作者在美感、功能、安全上所花的心思,以及在整个过程中学生们得以发展的多种能力与素养。

与设计过程中所涉及的数学、物理、建筑、工程方面的知识相比,学校倡导的四个C——Collaboration(协作能力)、Critical Thinking(审辨思维)、Communication(沟通表达)和Creativity(创造力)——似乎显得更为重要。

布雷克自己的教室门口布置了一个大橱窗,展示着学生们设计的T恤。HTH师生买自己人设计的衣服,赚的钱再用在学校的建设上。布雷克说,同学们尽量不向家长要钱,他自己正在老师的指导下设计一个网站,为他上摄影课需要买的器材筹募350美元。我有幸成为他的第一位捐助者。

别被它的名字误导——HTH其实并不只是高中,而是13年一贯制的学校。初中部基本格局跟高中很像,只是四合院外墙多了一个老师办公和接待学生随时求助的房间。两间教室之间的隔断还可以被打开;教室和办公室都是透明的,被谑称为“鱼缸”,鱼缸内外的大人孩子们都很自在,又互不打扰。

小学部是刚建成的二层建筑,金属加玻璃结构,现代感十足。底层是学前班和一年级,没想到这么小年纪竟然已经有了工程课。项目式学习没有年龄限制,小朋友也自有适合他们年纪和兴趣的项目,四年级的孩子每个人刚给自己做了个四轮滑板。

教室外墙凹凸有致的设计,造就了一些可爱的小空间,助教老师们轮流带出几个孩子分组讨论和分层学习。同一间教室里,孩子们都各自在忙自己的事情。学前班孩子们看我的表情神色淡定,而一点都不淡定的我,殷勤而徒劳地朝他们挤眉弄眼。

学校没有专门的食堂,天好的时候,孩子们在户外餐桌上吃饭。攀爬架设计得看似还有那么点小危险,却让无论多大年纪的人都蠢蠢欲动。其实,可控的风险才是户外设施的最佳标准,让孩子有机会摔倒并学会自我保护,才是对他们最负责任的教育。

校园里充满了浓厚的艺术气息,空间都用来呈现项目式学习的过程和成果。 中图:教室门口的大橱窗里,展示着学生们自己设计的T恤。 右图:厕所里都贴了满墙的壁画,播放着悠扬的爵士。

我反复跟布雷克确认会不会影响他上课,他带着得意而满足的口气告诉我:11年级之前,学生不用参加任何考试,而是用他们的个人或集体作品来展示并评估学习效能,也包括每日书面或口头进行的反思,讨论他们获得的成就,或经历的挫败。HTH的核心价值是Trust(信任)、Autonomy(自主)和Communication(沟通)。老师们充分信任学生自觉学习;学生们享受高度的自由和自治;只要通过及时而坦率的沟通,就没什么不可以、不可能的事。

布雷克真正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建筑师,希望能上UCLA建筑系。我问他有没有担心这种过度自由、没有考试的学习会影响考大学,他特别笃定地告诉我:学习是我自己的事情,能有什么样的未来绝不是考试体系决定的,况且HTH所有学长都去了很好的学校,和他们一样努力的他没有道理做不到。事实上,HTH每年毕业生的大学录取率高达98%,用大家最熟悉的评价标准验证了项目式学习的有效性。

极有可能成功

在等拉里回来的时候,我像柯南一样扫视着他的办公室。几乎没有留白的墙上,没放任何沽名钓誉的奖杯锦旗,有比尔·盖茨、拳王阿里以及其他名人的来访照片,但更多的是学生的照片和被“扣押”下来的学生作品。一些睿智而风趣的图片和文字,折射着拉里这位有律师从业资格的木匠鲜明的个性。马克杯上写着:Be Creative through Non-Compliance(创意,从不顺从开始);沙发垫上写着:There Were Rules(真的有规则吗)?

桌上摊放着又一个新校区的施工图纸,是从2岁到18岁的全学段校园,看得我这个下课校长心潮澎湃,五味杂陈。拉里进门时,我正在翻看桌上厚厚一本《学校法律》的课程教案,他非常得意地告诉我,这是他和其他两位老师共同研发并教授的课程——实在难以想象一个管理十几所学校的总校长,怎么还能挤出时间去上课?

这个教案并不是为高中生准备的,而是为本校和其他创新学校培养能胜任这种教学体系的老师而设。拉里花了8年时间,最终说服WASC(美国办学资质审批机构之一)授权全美第一所隶属于中学的研究生院。想拿到硕士学位并获得教师资格,可以选择住校一年或兼职两年的课程。但针对受训老师的需求,HTH也可以定制中短期课程,短的几天,长的几个月。我觉得这才是正途,没有中小学的师范学校,就像没有医院的医学院、没有尸体的解剖室一样,欠了些对现场实践及反馈的重视。

师范教育的正确打开方式,就应该在教室里由师傅言传身教,而不是光听大学教授纸上谈兵。已经有一些有远见的中国学校,不惜代价派老师远赴加州参加培训:一土是第一家,我到访时,和北京中学的老师们擦肩而过。

2018年,美国著名投资人泰德·丁特史密斯(Ted Dintersmith)投资拍摄了纪录片《极有可能成功》(Most likely to succeed),记录了HTH20年时间创造的这个教育奇迹,在全球范围引发了旷日持久的讨论和思考;项目式学习也由此成为热词,让很多被应试化教学压得不堪重负学生和老师看到了希望。

这部片子没有进入大众院线,一开始只接受购买版权定点放映。当年,我就像个地下党员一样,怀揣着珍贵的光碟四处奔走,在学校和家长社群里组织观影和观后讨论。最早还没有中文字幕,我只能经常按下暂停键,给大家解释里面出现的人物和重要的观点。

2019年,在方厚彬教授的撮合下,朱永新老师和拉里携手创办了中国深度学习中心,把HTH发起的深度学习年会引入中国,目的是利用美国创新教育的一线经验,帮助那些希望改变教学方法却不知从哪里开始的年轻教师们,开启项目式学习的探索之旅。

两年后,拉里和朱永新老师双双获得了教育界的诺贝尔和奥斯卡——WISE大奖和一丹奖,也都不约而同把丰厚的奖金全都捐了出来。拉里获奖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HTH 20多年的经验里精选了50个既有代表性还容易复制的经典项目,编成了一本《改变教育主题》(Changing the Subject);方教授找志愿者翻译成中文,我找了出版社用成本价公益出版,还写了推荐序,应该很快就能问世。

特许学校的理念不一定能马上移植到中国,但教育改革的风潮已起,不可逆转。中国也一定会涌现出类似的创新学校和师训机构,培养真正可以为学生开蒙而不是灌输的老师,为世界储备未来真正需要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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