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吉欧学前教育：孩子有一百种语言｜教育
文｜钱志龙
不是给予孩子没有的，而是呵护他们已有的；不是想尽办法填满他们的日程表，而是给他们足够的留白时间；不是居高临下训诫，而是小心翼翼引导；不是挖空心思去教他们什么，而是俯下身子向孩子学习
为孩子们提供的各种探索世界的工具。
从不授权海外加盟幼儿园
风尘仆仆地赶到意大利北部安静的小镇——传说中的瑞吉欧·艾米利亚。这是我欧洲之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这里诞生了马拉古奇（Loris Malaguzzi），也诞生了以这个小镇命名的学前教育流派。
同样起源于意大利，有着110多年历史的蒙台梭利幼儿教学法，在中国已经红遍大江南北；自从上世纪90年代被引进，已经创办了几百所实体学校，不止像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连三线城市都遍地开花。但很多人却不知道瑞吉欧——意大利留给世界儿童的另一个礼物。
它的创始人马拉古奇出生于1920年，在瑞吉欧长大，并完成高中学业，在乌尔比诺大学获得教育学学位。1945年，马拉古奇回到战后一片废墟的故乡，发动当地百姓，集资买来了被纳粹抛弃的一辆坦克、几匹马和一台拖拉机，建成了第一所瑞吉欧幼儿园。
我带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个由奶牛场改建的马拉古奇国际中心。这是为了纪念瑞吉欧学派创始人逝世10周年，在2004年由政府出资修建的，向全世界传播瑞吉欧以儿童为中心的幼儿教育理念。
接待我的是中心国际交流部的主任Emanuela女士。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她的坐姿、表情和语调，都让我感受了一种冷漠，夹带着审视和评判。我各种笑脸逢迎、插科打诨的努力，都换不来她一个笑容，只顾闷头记一些无关痛痒的笔记。走访了这么多国家和学校，第一次受到冷遇，最在意别人评价的天秤男实在坐不住了，便索性摊开来直接提问。
她倒也被我的真诚打动，坦率告诉我她戒备心的由来。她曾去过中国三次，也接待了无数批中国访客，但说到底无一例外都希望用瑞吉欧的名头挣钱，而且各种说话不算数，让她不得不对来自中国的访客多了一份戒心。
这些年，我确实见到蒙台梭利从一个为了支持特殊儿童而诞生的早教学派，如何沦为很多贵族幼儿园的揽钱招牌。如果蒙台梭利老太太泉下有知，估计是要从坟墓里跳出来骂人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没听说瑞吉欧授权或加盟过任何一所海外幼儿园，就是担心步了蒙台梭利的后尘。
我羞愧万分地为我的一些同胞向她道歉，并再次阐明我来瑞吉欧的目的，只是单纯为了致敬这位伟大的教育家，并希望带回一些第一手的经验和书籍，提升中国落后世界至少20年的学前教育水平。
很少集体活动，没有教学进度
在马拉古奇国际中心待了一整天，再次确认了瑞吉欧真正以儿童为中心的教学理念。
瑞吉欧相信儿童天生具有一些连成人都自叹不如的能力，我随便说几条——
1.建构自己的知识体系——大人学外语有孩子快吗？
2.掌握自己的方向——大人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什么吗？
3.建立关系——大人比孩子更容易和陌生人交朋友吗？
4.尊敬他人——大人说谢谢和对不起的次数有孩子多吗？
5.能接受不同意见——大人为了面子死撑到底的时候还少吗？
6.原谅别人的错误——孩子们已经和好的时候，大人还在记仇呢吧？
7.辨识不同语言——大人听不懂印度口音的英语，但孩子听得懂。
8.提出假设——是孩子了解世界的基本方法，而大人的好奇心都不在了吧？
9.能利用比喻理解现实——你读过孩子的诗吗？大人写得出来吗？
10.有独立的思想和行为——如果不是模仿大人，你何时见过孩子溜须拍马？
11.大人不如孩子的地方数不胜数，但我们却常常自以为是地对他们指手画脚，并以爱之名，做着伤害他们的事情。
瑞吉欧认为，学前教育阶段最重要的不是给予孩子没有的，而是呵护他们已有的；不是想尽办法填满他们的日程表，而是给他们足够的留白时间；不是居高临下训诫，而是小心翼翼引导；不是挖空心思去教他们什么，而是俯下身子向孩子学习。
在瑞吉欧幼儿园，老师很少带领所有孩子集体做一件事，更谈不上有每天必须完成的教学进度。他们会根据孩子当下的好奇心和需求，提供工具和材料，让孩子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和节奏去探索这个世界，以及他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老师们秉承尊重、信任、理解和欣赏的态度，努力扮演好以下四种角色——
观察者：观察每个孩子的优势和进步空间以及所使用的策略，倾听孩子们的谈话；与他们平等对话，关注他们的感受和需求；
协作者：尊重孩子的选择和决定，鼓励他们单独或小组完成项目，不动声色地点拨，更多是以伙伴的姿态追随孩子发起的活动；
支持者：提供且只提供被需要的支持，不评价孩子的作品、低估他们的能力、忽视他们的努力；不吝惜给予具体的赞美和鼓励；
研究者：每天放学后集体复盘，讨论每个孩子和每条观察笔记，这是教师认识儿童并与儿童一起制订活动策略的依据。
瑞吉欧的老师们每周必须有不少于6个小时，与其他艺术老师、教育专家一起，对环境的创设、材料的提供和活动方案生成中可能遇到的问题进行商讨和调整。
环境，探索，展示
马拉古奇国际中心是瑞吉欧幼儿园的一个合集和缩影，也是一个学前教育博物馆，集中呈现了瑞吉欧是怎样把理论运用到实践当中的。
马拉古奇先生提出，孩子们的第一位老师是成年人，第二位是其他孩子，第三位是环境。基于此，瑞吉欧创建开放性、启发性、多样性的幼儿教育环境，为儿童提供宽松、自由的探索可能。
整个空间是灵动而充满变化的，四通八达的楼梯像霍格沃茨城堡里一样，把不同的空间全部打通，贯穿在一起。沙发是可移动的，造型各异，像一块块大型积木，可以拼接成不同的形状，孩子们乐此不疲地搬来搬去，既发挥了创造力，又锻炼了运动能力。高品质的绘本随处可见，唾手可得，是小朋友们很重要的自学素材，打发他们独处的时间。“小黑屋”里，彩色塑料片把普普通通的白炽灯玩出了梦幻瑰丽的光影世界，可以想见，孩子们进入这里，一定会和我一样连连惊呼的。
马拉古奇国际中心的光影世界。
瑞吉欧特别擅长使用光，因为它是免费而且多变的。老师们研发了很多器材和工具，让孩子们在绚丽的光影世界里看见，也被看见。
和华德福、蒙台梭利一样，瑞吉欧也非常重视自然。像公园一样的户外部分，也是教学发生的重要场所，孩子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好奇心会不断地被激发，去探索，去学习。
教室内也四处陈列着丰富的自然材料，干枯的荷叶、莲蓬、松果、向日葵等等，孩子们可以充分地感受、摸索和制作。哪怕不去使用，光摆在那里当装饰，也好过那些污染孩子感官觉知的彩色塑料玩具。
第二个层次是对于探索的态度。瑞吉欧大部分的课程是即时生成性的，而非预先设计的教材内容。它强调课程来自于儿童的生活和兴趣，重在培养幼儿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并从中培养解决问题的能力。
各种岩石、陶土、木材园区依次陈列，还有明信片展示产地和用途。光不同材质、颜色、厚薄、软硬、粗糙程度的纸张就有50多种；再配上颜料，彩铅、水彩、油彩、蜡笔、石膏、油漆，和你想不到的各种可以上色的材料，供孩子们创造出无穷的惊喜。
这里还提供各种貌似“危险”的工具，剪子、刀子、锤子、锯子，不像国内很多幼儿园，战战兢兢不敢让孩子受一点点伤害，把他们保护得像壁橱里的洋娃娃一样精美、一样脆弱。
中国孩子普遍动手能力差，很大程度是因为整个儿童和少年时期，他们都不会被鼓励、允许使用工具。我曾经推荐了一本书叫《让孩子做50件危险的事情》，恰恰是从小就开始摸索这些有一定风险的工具的时候，孩子才有机会学到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如何保护自己，受伤后如何修复自己。
更多的材料是取材于生活，废弃的罐子、光盘、空香水瓶等，孩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的过程中一定会好奇，为什么光线透过放大镜会聚在一起？为什么透过三棱镜会变成不同颜色？他们会自己去探究，这样的学习成果远比课本里传授的知识更重要、更真实、更深刻。
第三个层面是儿童作品的展示，瑞吉欧尤其重视策展。他们发自内心地珍视孩子们每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并用最郑重的态度、最专业的技巧，利用所有的空间，让孩子的每一次创作都被当成艺术品一样珍藏和陈列出来，甚至融入空间的设计中。
你看，吊在空中的玻璃碎片、纸糊的沙发、长着兔子耳朵和鱼尾巴的长颈马、被放大了几百倍的毛毛虫……可以想见开放日的时候，小主人会多么激动和自豪地向父母们展现自己的作品，这对他们又是多么大的鼓励呢。
所有展品里，最打动我的是一个用牙刷和牙膏制作的时钟，不圆不方，刻标也不均匀，而且一反常规，用24小时而不是12小时的表盘，甚至数字“5”和“6”都写反了。如果是在中国，这么“不完美”的作品很难被欣赏，还会被各种批评、修理，更别提被选出来公开展示了。
提供各种材料和工具，鼓励孩子充分感受自然，觉察自我，用他们未被污染的慧眼和天真，和符合他们年龄特质的拙朴的手法，创造独一无二的作品。对孩子无条件地包容与接纳，允许他们犯错、搞砸，给他们充分的自由和尊重。
我们有很多老师、父母特别擅长纠错，他们看不到也看不懂孩子的创意和独特的思想，只能看到瑕疵，不允许孩子犯错，不允许他们做和老师的期待或者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的事。这是很可悲甚至可恶的，极有可能，一位未来的大设计师、大艺术家，就是这样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只需要教两件事——爱与美
在离开马拉古奇中心的时候，正好撞见一群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参观。我注意到，有些孩子在听老师说话，有些孩子在草地上做侧手翻，有些孩子在热烈讨论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还有一个孩子用他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地上，双手放在脑后，双脚交叉。没人去把他拽起来，逼他和所有人做一样的事情，没人去打扰他的梦。
没有被打扰的正在做白日梦的孩子。
我一直认为，学前教育阶段，只需要教给孩子两件事——爱与美。毫无疑问，瑞吉欧做到了。
马拉古奇曾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我找不到任何更好的方式来结束这次的访学。
孩子是由一百种组成的/孩子有一百种语言/一百双巧手/一百种想法/一百种思考、游戏、说话的方式/一百种倾听、惊奇、爱的方式/一百种歌唱与领悟的喜悦/有一百种世界要去发现/一百种世界要去创造/一百种世界要去梦想/孩子有一百种语言（一百一百再一百）/但他们偷走了九十九种/学校与文化将孩子身心分离/他们告诉孩子/不用双手去思考/不动脑筋去做事/只倾听别说话/不必带着喜悦去领悟/爱与惊奇只属于复活节与圣诞节/他们告诉孩子去发现已知的世界/从一百种当中/他们偷走了九十九种/他们告诉孩子/工作与游戏/现实与幻想/科学与想象/天空与大地/理智与梦想/全都水火不容/因此他们告诉孩子/没有一百种/孩子说/不，就有一百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