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主动延毕的大学生们|故事
就业难之下,一些大学生通过主动延毕来应对焦虑。但是,这是上策吗?
2023年,将有1158万名应届高校毕业生,比2022年增加80余万,创历史新高。
就业难之下,部分大学生主动延毕(延期毕业),希望为自己争取一个喘息的机会。
2023年,将有1158万名应届高校毕业生,比2022年增加80余万,创历史新高。自研究生扩招以来,硕博生延期毕业的现象屡见不鲜。在以往的观念里,延毕是一个相对消极的概念。但近年来,主动延毕成为很多年轻人保留应届生身份、延长就业窗口期的策略性选择。
小红书平台上一条有上千点赞的视频里,一位已经延毕的大学生表示:“我敢说,延毕是21世纪二十年代往后,本科大学生最时尚最潮流的出路”。该视频提到,许多人开始“卷”延毕,挂科数量不够就不能申请延毕。
招聘网站牛客网上的一个热议话题#现在还是0 offer,延毕还是备考#,已有2万多次浏览量,超过500多个人参与讨论。评论区中,有人表示理解,说自己也是为了考研主动延毕;还有人出谋划策,建议提问者去申请双学位,以此保留应届生身份。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劝毕”的声音,认为下一年竞争只会愈演愈烈,而且简历上多了一年空白,可能因此受到就业歧视。
这些大学生为什么“能毕不毕”,要冒险延毕?在延毕的一年中,他们经历了什么?
狂飙之后,用延毕减速
杨梦就是主动延毕的一员。为了避免被误解成临阵脱逃,杨梦完成研究生毕业论文之后,才递交了主动延毕的申请。她在申请里写道:“临近毕业之际,在审视自我时发现,我尽管修完课程学分、完成了多份课程论文写作、做了三份实习等等,但是与一年前的自己相比依旧毫无差别。尽管我获得一份相对更有竞争力的求职简历,但于个人学识能力、思辨能力、自省能力上,进步甚微。因此,我申请延期一年毕业,想要利用多出来的一年重新回归学习,多读书、多写作、多思考。”
她觉得,延毕之后,研究生生活才真正开始。“这一次,我从未如此清晰知道自己每一天的目的:继续读书、回归生活、愉悦自己。”
杨梦主动延毕的念头由来已久——她说,疫情时期的网课“偷走”了一段校园时光,“该好好学习的时候去找了实习,毕业了就再也没办法重新体验学生生活,于是就想重新再来一年。”。
杨梦从贵州的小县城,考入了北京排名靠前的211院校的研究生。她清醒地认识到此次北上的意义:“我再次幸运通过游戏关卡,完成了一次学历身份意义上的向上流动,学术研究是假,学历镀金是真。”
但杨梦很快意识到,一关接一关,游戏规则也在变。研究生入学的那天,室友拉着她聊了很多,她才震惊地发现周围同学都有优秀的实习经历——去过互联网大厂。就业的焦虑随之而来。杨梦总结说,“在新的游戏界面,规则变更为‘你必须完成多份实习历练,才能进入下一关’”。
在今天的大学校园里,“卷实习”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专注实习、校招的垂直招聘平台实习僧数据显示,自2022年7月至2023年1月间,实习僧平台共发布实习岗位近9万,而投递总数达到近1500万,实习投递与岗位比达到的160:1。在实习岗位投递总数与新供应岗位总数比值中,金融法务、教育培训和互联网IT排行前三,分别达到244:1、241:1和180:1。
正如其主动延毕申请里所说的,杨梦的研究生时光并未虚度。她如愿进入互联网大厂,但她觉得,实习更多只是体验职场生活,专业技能提升并不多。晚上8点的西二旗地铁站里,杨梦看着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都面带疲惫、行色匆匆,慢慢隐没进夜色里。她突然觉得自己困在了城市生存的游戏里,“我的生活好像没有意义,我想回家种地”。
杨梦的无意义感源于不断的向上竞争——精美的简历以牺牲读书和思考的时间为代价。大学期间,她成了半个“打工人”,一共积累了三段实习经历,终于将一页简历写得密密麻麻。
但当秋招来临,焦虑如期而至。她投递了一百多份简历,却以“0 offer”告终。
杨梦反思,实习数量多并不一定能提升就业竞争力。实习期间,杨梦做了很多琐碎且重复的“dirty work”,这导致她的简历很难“有料”,在大厂实习光环之下,她只能泛泛介绍自己的工作内容。杨梦这才发觉,自己过去只是被光鲜亮丽的实习岗位的外壳所吸引,其实内心并没想清楚自己真正想做什么。
杨梦在找工作的时候有种比上不足的感觉,“就像大家说的脱不下的长衫,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没想到找工作那么难。我高考的时候觉得只要上了好大学,好像未来就会鲜花铺马路”。
主动延毕成为她暂时应对就业焦虑的方法,“延毕从来都不是解决办法,但可以是一个选择方向”。杨梦觉得,除了多交一年学费,主动延毕几乎没有什么代价,“我写个2024年毕业,人家可能以为我是三年制(研究生)呢。”
她在小红书上摘录了《优秀的绵羊》一书里的一段话,这段话似乎也在回应着她一直以来的困惑:我们现在的教育系统培育出了高智商、有成就的二十几岁年轻人,但却没有教育他们领悟生命的追求,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寻找生命的意义。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缺乏新生活的想象力,在内心深处,他们也缺乏勇气和自由来创造自己的道路。
记者在豆瓣小组讨论中以“主动延毕”为关键词,检索出116条相关帖子,爬取帖子正文和跟帖内容,去重后获取1090条数据,据此进行了词频分析。根据分析,找工作、卷实习、保留应届生身份和继续考研是这些大学生谈及主动延毕时高频提及的原因。
选择主动延毕的学生,大多都有这样被推着走的感受。梁思绮选择主动延毕的理由跟杨梦相似,两年制的研究生学制让她感觉时间被压缩,自己却被“加速”了。临近毕业,她还是没想清楚想做什么,于是采用延毕的方式,主动将两年制变成三年制,“跟导师和父母说我要延毕的那一天,我心情非常释然,当我知道他们能接受我这种状态的时候,真的会想嚎啕大哭,好像我被允许‘减速’了”。
梁思绮也加入了卷实习的行列,偶尔会翘课去实习。她用“功绩主义下的加速奔跑”来形容自己的状态,“对我来说,读研更多的是为了给找工作添砖加瓦,而不是真的热爱科研,所以我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围绕着以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而铺路的,实习才是未来找工作的时候更有话语权的一个东西”。
令梁思绮感到割裂的是,研究生教育以科研导向,而自己是以就业为导向,学业反而变成她成为“社会人”的阻碍,“研究生教育非常科研,但是明明未来就是要就业的,这个内生的矛盾,学校无法为你负责,你只有自己去承担这种后果”。在她看来,“研究生文凭像是一种筹码,没有学历就没有更好的工作,但是有学历也不一定有好的工作”。
被迫加速之后,是被迫减速。身体给梁思绮亮出了“黄牌警告”,24岁的她刚被确诊为糖尿病前期,并开始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
选择主动延毕之后,梁思绮最大的目标是想做个健康的人。她开始重建生活秩序——她捡到了一只狗狗,并借此找到了生活的支点,“狗狗会带我去感受风,感受阳光,去接触陌生人,恢复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力,这让我慢慢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不至于又回到那种虚无的抑郁状态里”。
被延后和延长的焦虑
主动延毕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但是,把脚从油门移到刹车上就是最优解吗?
任相宜给出的答案并不理想,她觉得延毕能改变的东西十分有限。任相宜是一所985大学的研究生,之前因为工作难找,选择延毕一年。她如今已经在家乡的一家企业工作,但是对自己的工作状态依然不满意,“我觉得其实延毕的人多多少少是有点拖延症的,我承认这一年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逃避的缓冲阶段,很多人想要这一年找到好工作,或者想要通过这一年让简历有多少亮点,我觉得很难。”
申请延毕的时候,任相宜和父母产生了很大冲突。父母希望她按部就班地生活,按时工作、结婚、生子,“哪怕晚一年都是很奇怪和没面子的”。
任相宜只好先斩后奏,直接提交了主动延毕申请。她坦言,自己主动延毕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逃避——当意识到马上就要步入社会、独立做决定并承受一切的时候,她感到压力骤增,“就是想多一点体验的时间,就是把吃苦的时间往后挪”。
刚延毕的时候,任相宜感觉自己解脱了。她每天疯玩,参加学校社团,还跟着兴趣自学英语、韩语。虽然这些都无法服务于就业,但她感觉很开心。
但随后,迷茫和焦虑淹没了她。任相宜觉得延毕最大的成本并不是影响简历,而是情绪内耗,“其实从延毕一开始我就挺焦虑的,但是眼前的快乐会把这些情绪屏蔽掉,所以那段时间一边焦虑一边开心,最后发现发现玩够了也没得玩了,就有点被焦虑压垮了”。
延毕是一种逆社会节奏的选择。当看到朋友圈里同龄人已经进入新阶段,自己却还停滞不前时,任相宜感觉孤立无援,一度陷入白天疯狂投简历、晚上酗酒的恶性循环,难寻出口的情绪只能通过暴食来发泄。
任相宜在春招中投出去了几百份简历,最终只收到两个offer。延毕期间她做了一份实习,但后来发现多一份实习收效甚微,还可能被越来越激烈的就业形势对冲。她在面试中经常被问到为什么“多了一年”,她谎称原本计划出国读博,结果因为疫情搁置。
“延毕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任相宜还是找不到目标感。她觉得,自己的状态像韩炳哲在《倦怠社会》提到的“过分积极”,总想着要往上爬,但很少会进行“沉思式生活”,向内走寻找意义。任相宜有出国读博的打算,但又担心自己依然为了逃避工作,而又一次选择了另一种形式的延毕。
尽管主动延毕往往是这些大学生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但他们依然难逃焦虑。与延毕相关的担忧,通常与用人单位的考量、未来形势的不确定性有关。他们担心简历上的空白期会让自己在面试时缺乏竞争力,而且,一年之后,先到来的未必是理想中的自我提升,而是现实中更惨烈的竞争。
主动延毕,是不是逃避?
至少对于张旭来说,主动延毕反而是逐梦路上的绝处逢生。他是一所211院校的硕士生,正在“二战”考博。为了保留学生身份,他提交了主动延毕的申请——以学生身份申博可以不用提交研究成果。
张旭的专业是游戏美术,他的毕设已经基本完成。他也曾尝试过就业,但结果惨淡,即便是收到过个别公司的笔试邀请,也没有见进入面试流程。“如果把目标放低的话,确实是能找到工作,但所谓的孔乙己的长衫,是你觉得自己的能力在那个位置,但是目标比这个位置还高,水平又在那底下,不上不下的那种状态。”张旭说。
延毕成为他同步准备创作、考博和就业的不二之选。张旭觉得,延毕也是学校给学生留的后路,“只要跟老师说清楚,工作也没找到,博士也没考好,老师基本也就知道了,以你这个状态走出学校大门是会被饿死的,提交简单材料就可以延毕”。
张旭想“放长线钓大鱼”,优秀文艺作品是他想钓的“大鱼”。假如考博还是没成功,他并不抵触“向下看”,去找一个时间充裕的岗位继续创作与研究。
当升学就业、考公考编的竞争愈发激烈,主动延毕成为以时间换空间的高性价比之选。智联招聘发布的《2022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仅一半毕业生选择单位就业,自由职业、慢就业比例进一步提升。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曾撰文表示,延期毕业针对的是相对固定的学制——按学制时间毕业属正常毕业,而超过学制年限毕业则属于延期毕业。“延期毕业在目前还引起关注,这表明我国高校弹性学制、完全学分制的推进还不够。”
高校弹性学制指的是实行学分制的教学、管理,学生可以结合自身家庭、个体的情况,选课、选师、选时。熊丙奇表示,“早在上世纪90年代,我国一些大学就提出了实行弹性学制、学分制的改革,学生修完足够的学分即可毕业,早可以三年完成学业毕业,晚可以六年完成学业毕业”。
在熊丙奇看来,“主动延毕”不能成为回避就业竞争的逃避之举,就如“慢就业”不是“不就业”一样。因此,也需要给“主动延毕”学生一定的指导。
虽然中国高校并未推广弹性学制,但有的学校在已有制度框架下为学生延毕提供了某种变通选择。
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的王子阳介绍,中国政法大学设立有第二学士学位,很多同学把该学位当作“救命稻草保命用”。《中国政法大学2021年第二学士学位招生简章》显示,全日制普通第二学士学位学制为两年,面向中全日制普通高等教育应届本科毕业生开放,只有法学和工商管理两个专业。
王子阳表示,周围修第二学士学位的人可以用“一抓一大把”来形容。部分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申请第二学士学位作为保底和过渡,这样不仅可以保住应届生身份,还可以继续在学校里享受相对低廉的生活成本和便利的复习空间。“但是很多人都不会去上课,因为很多人修这个学位要么是为了就业,要么就是为了考研。而且这个学位是可以退学的,假如考上了就可以退掉。”王子阳说。
2020年,教育部决定在普通高校继续开展第二学士学位教育。
王子阳表示,“由于学校资源紧张,原本2020年学校要废止第二学士学位的,但是由于疫情就业率不理想,加上教育部发文要继续开展第二学士学位,就继续开了。”
主动延毕就像找到了制度的开口,但随着申请主动延毕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口子能开多久、开多大也存在不确定性。任相宜表示,自己所在的学校还是会给延毕设置一些标准,劝学生“应毕尽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