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教育专家,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
今天我们谈教育创新、未来学校,主要判据显然不是更豪华的校园、更严密的监控;最简单最重要的判据是对应试教育的态度。一个未能从应试教育突围的学校,是与未来无缘的。
要让学校从应试教育中突围,就需要了解减负和素质教育的意义、澄清西方“快乐教育”和日本“宽松教育”的真相,拨乱反正、以正视听。
在上一篇的推送中我们了解到“快乐教育”实际上是一种自由宽松、自然生长的教育。它是绝大多数国家的基本现实,既不是小国寡民才能享受,也不是阶级分层的骗局。
这次让我们把目光转向东亚各国和地区。这些国家和地区有着与我国相似的重视考试和分数、望子成龙的儒教文化传统。但这一陈旧传统正在巨变之中,出现在日本的“宽松教育”变革就一度成为关注的焦点。一起来思考:这些改革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启示?
东亚各国和地区的教育改革
PISA2009测试的数据显示,日本、韩国、台湾地区学生的学习时间和竞争强度均已大幅低于上海。上海学生每周作业时间平均为13.8小时,OECD国家为平均5小时多,芬兰最低为3小时多、日本4小时多。同为PISA第一梯队,韩国、芬兰学生的作业时间是上海的1/4,日本学生的作业时间是上海的1/3!加上校外辅导和私人家教,上海学生每周校外学习时间平均为17小时左右,远远高于OECD的平均值7.8小时。
韩国的教育改革是个典型。多年来,韩国教育的哲学观和价值观是“发展教育”,就是培养能为国家做贡献的杰出人才,国家和社会对拥有优秀学历的学校、学生优先分配资源,学生、父母、老师和地方团体都投入到学历竞争和成绩竞争中。它在推进教育普及和经济发展的同时,也收获教育异化的苦果。单纯成绩和学历的竞争让学校变得嫉妒、仇视和攻击;考试成绩竞争,破坏了全面素质教育理念;炽烈的课外培训,给国民造成极大经济负担。据韩国SBS新闻报道,在OECD成员国中韩国学生的幸福感最低,学习压力最大,自杀率也是最高的。这样的教育会被看成失败的教育。
进入2000年,以创新和人性的创意为目标的人性教育政策成为韩国的主流观点,从而脱出“发展教育”的窠臼,它被定名为“幸福教育”。实施“幸福教育”的抓手是“自由学期”制度,即在初一、初二学年选择一个学期,取消期中和期末考试,实施灵活弹性的教育课程,开展讨论、实习等学生参与型的教学以及多样化的体验活动,以发展自主学习能力和适应性,帮助学生探索未来的职业前途。至2016年,韩国的3204所初中已经全部实施自由学期制,学生的幸福感明显提升。
台湾的小学已经相当生动活泼,完全没有“小升初”的问题和压力,实行半天学习,一、二年级下午全部放假,三、四年级下午放假三天,五、六年级下午放假一天。2014年起实行12年义务教育,初中毕业生升入高中不再采用在校成绩,也没有基本水平测试,75%的学生实行免试入学,25%为特色招生。取消了中考后,初中阶段的教育气氛也在明显改变。
历来重视考试竞争的新加坡也在改弦易辙,视创新为持续发展和迈向成功的关键。新加坡教育部宣布将逐步取消中小学部分年级的考试。中一学生取消年中考试,分阶段让小三、小五和中三的学生也免除年中考试。为减少学生之间过度的竞争,学生成绩册不再显示班级和年级名次、同届学生的最高分等。越来越多的学校开设自由活动时间,有些学校划出特定的一天,有些选择延长休息时间,让学生自由探索。
日本“宽松教育”的变革
亚洲国家中,日本“宽松教育”的变革成为关注的热点。对其历史和事实的深入揭示,比我们在媒体信息中看到的要深刻得多。国内关于“宽松教育”比较权威的研究,是华东师大吴伟、赵健的《日本“宽松教育”:历史脉络与理性审视》(比较教育研究,2018年第4期),以及21世纪教育研究院于2018年6月在北京举行的研讨会。在这次会议上,日本驻华使馆参赞、日本学校的校长、在华留学生等提供了第一手的资讯。
“宽松教育”的提出,是日本针对六七十年代基础教育的“畸形化”(被喻为“考试地狱”),对严重的“填鸭式教育”弊端的矫正和反拨。就教育价值而言,传统的“填鸭式”重视的是基础性、系统性知识的学习;1978年提出的新的目标,是重视培养学生的生存能力,自主学习,独立思考以及体验式学习,培养能够独立思考、创造新事物的人才。“宽松教育”通过缩减学习时间和教材内容,以为培养学生的自主思考与学习能力留出空间。1980年后数次修改教学计划,以1998年修改、2002正式实施的《学习指导要领》的下调幅度最大:实行“一周5日制”,并将学习内容减少了约3成,上课时间减少了约1成。对“宽松教育”的批评主要集中在这次修订中减少的教学内容过多,引致社会舆论对学力下降的担忧。
这一担忧因为2003年和2006年日本两次PISA测试的成绩下降,形成所谓的“PISA震惊”而坐实,导致“去宽松教育”的政策调整。2008年新一轮《学习指导要领》的修订,小学增加了278个课时,初中增加了105个课时;其余内容包括加强理科教育、数学教育,充实国语和外语等语言活动,削减综合性学习时间,废止初中的选修科目等。
其实,“宽松教育”导致学力下降的事实是并不真实的。因为1998年制定的《学习指导要领》,到2002年才正式实施,参加PISA 2003和PISA 2006测试的学生只是在小学段接受过1年或4年的“宽松教育”。PISA2009测试日本成绩回升,被视为“去宽松教育”的成效;然而,正是参加2009年测试的15岁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接受了完整的“宽松教育”(约为1994 年出生,2001年上小学,2007年上初中),可见舆论与事实之间的差距之大。
对于”宽松教育“的反思
“宽松教育”在日本是个已经过时、不被关注的话题,只是在中国被重新“爆炒”。因而,真正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能够从中汲取什么?对此,日本学者也曾多有讨论,主要观点如下:
1. “宽松教育”是社会经济逻辑的产物,而非教育自身的选择。
宽松教育的提出是适应经济社会发展需要的教育转型,随着经济高速增长期结束,日本制造业外移,经济界认为适应未来社会发展的需要,应当将工业化时期培养规范性人才的目标,提升为培养具有生存能力、思考力、创新能力的人才,需要改变死记硬背的“填鸭式教育”。1978年文部科学省提出“精选教育内容,旨在实现学生过上宽裕而又充实的学校生活的目标”。由于“宽松教育”政策的制定首先并非出自对儿童的考虑,而是为解决社会经济发展问题的决策,这一动机和价值观本身就有问题。
反过来,社会对“宽松教育”的担忧、对“宽松一代”的批评,在某种程度上主要是社会情绪的表达,而非来自教育自身的评价。在日本经济泡沫破裂后,全社会弥漫着不安情绪,“宽松教育”于是成为“替罪羊”。因而,日本学者建议不要在国家经济波动时实行教育改革。他们认为,重要的问题并不是儿童学力下降,而需要关注教育背后社会的巨大变化,关注日本社会与新世界整体上的不适应。诸如对“宽松一代”的低评价,他们在行为举止、思想观念上不像老派日本人那样守规矩,懂礼貌和勤奋,比较崇尚自由和个性化,加之“少子化”和“低欲望社会”的现实,社会如何面对和适应,是超越教育的重大挑战。
2. 不应过于看重PISA这种一次性的纸笔测试。
导致2003、2006年日本PISA成绩下降的原因之一,是参测国家和地区增加,同属“第一梯队”的台湾、韩国、香港等地参与,日本的名次相对下降。而真正完整接受宽松教育的“宽松一代”参加的2009年测试,成绩却大幅回升,可见一次性纸笔测试作为教育评价的确定性是可以质疑的。
在PISA测试之外,2011年日本参加了OECD组织的国际成人力调查(PIAAC),进行读解力、数学思考力、活用信息技术的问题解决能力三项测试。在包括韩国、澳大利亚、美国、芬兰在内的24 个国家或地区中,16~24岁年龄层的日本人,读解力平均分为299分,位居第1;数学思考力平均分为283分,位居第3,可见学力下降之说是经不起检验的。
最近一次PISA2015测试中,日本的表现继续亮眼,新加坡名列第一,日本第二;而中国队成绩大幅下滑,总体排名第10,其中数学第6,科学第10、阅读第27。因为这一届的中国联队由北京、上海、江苏、广东四地组成,尽管仍然是国内教育最发达的地区,但显然与单纯由上海队代表不同。如果国内参测的省份更多,相信成绩下滑会更为显著。对此也不必过度反应;但在PISA2015测试中呈现的其它问题尤其是教育公平问题,却是应当高度重视的。
3. 关注教育政策的综合影响,尤其是教育公平。
与国内自媒体认为日本“宽松教育”大方向错了,正在重新走向“应试教育”不同;日本学者认为日本教育培养生存力、创造力、深度学习等理念与价值观并没有变化。需要反思的是“宽松教育”改革中政策目标和手段不相符的问题:培养独立思考能力并非靠简单减少机械学习内容就可以实现,还需要配套的课程与教学方法,这方面显然没有跟上。
更为重要的反思,是“宽松教育”本应为学生、教师、家长“松绑”,但实际并不宽松。由于社会的竞争态势依旧存在,有升学压力的学生将战场从公立学校转向私立学校和校外补习机构,从而扩大了公立学校与私立学校之间的差距。因为“宽松教育”的改革对私立学校没有什么约束力,很多私立学校依旧坚持一周六日的制度。同时,由于参加课外补习对学生成绩所产生的影响越来越大,从而扩大了学力的阶层差距。这一问题在中国也存在,而且情况尤为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