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渊英语村”利用废校改建的宿舍,学生们和外国教师共同在这里生活。学生就读的小学或中学距离英语村2—4公里,可以步行或骑行前往。
刘靖说,为了支持山村留学,日本政府部门会向地方自治体提供补助金,用以补贴留学生的生活费、旅费、保险费等。一些地区还会出台措施鼓励“家族留学”,即父母和子女一起搬到目标地。以日本山梨北部实施“家族留学”的丹波山村为例,对于留学家庭,丹波山村不仅承诺教材、餐费、修学旅行等教育费用全免,还全额补助儿童0—18岁的医疗费用,提供每月1.5万—2万日元的住房补贴。2019年后,山村留学生已占该地区学校学生人数的半数以上。
悲剧性的选择?
然而,小规模特认校、山村留学、离岛留学……种种更灵活的制度性支持,也难以让日本乡村教育从容抵挡人口和财政的双重冲击。寻找日本乡校复兴案例的同时,我看到了许多令人遗憾的谢幕:今年3月,因为学校合并和市政经济恶化,日本京都南丹市美山町停止了持续近25年的山村留学项目;更早几年时,获得“特认”资格的高冈市西广谷小学,也因为地方政府对教育成本升高、本地生源断档的担忧,在400多人联名反对撤校的声音中强硬关停。
数据上看,日本从1999年的“平成大合并”到疫情前,每年平均有220多所小学,50多所初中消失,使它在20年内小学数量减少了约18%,初中数量减少了10%,期间学校萎缩的速度从未放缓、甚至略有加速。
在日本,“撤点并校”,通常被称为“学校统废合”——它有三种含义:学校统合,即整并附近几所学校,到新地点建立新的学校;学校组合,即让规模较大、位置更好的学校,去合并人数较少,位置更偏的学校;学校废除,即学校废校,或者被其他学校合并。
当我们对撤校的想象还停留在“村小”一级时,日本已经呈现了更深层、更广泛的撤并震荡:由于学生不断减少,日本不仅有小学与小学、中学与中学的“横向”合并,也出现了小学和中学的“纵向”合并,甚至重复合并——中国台湾学者林雍智便在研究中提及,日本青森的东通村,已从最盛时期的37所学校撤并到只剩小学、初中各一所学校,后续还有再合并成一所九年制学校的规划。
近十余年间,一个影响、进而推动日本“学校统废合”浪潮的重要节点,当属在公共舆论领域造成巨大声浪的“地方消失论”:2014年,时任总务部长的增田宽也率队在全国调研后发布《可能消失的日本城市》报告,提出“40年后,全日本1799个城市,可能有896个会消失”,另有523个城市的人口预估少于1万人,属于“濒临消失”,拉响日本社会乃至国家的存亡的警报。
“地方消失论”发表不久,安倍内阁就成立了“城镇、人、工作创生本部”,着手推动日本版的乡村振兴——即“地方创生”计划,旨在应对生育率下降、人口过度集中、地方经济困境等多重问题。次年1月,日本文部科学省制定了《关于公立小学和中学适当规模、适当配置等的指引》,提出小学和初中应当保持“每校12—18个班级”的适当规模,并鼓励各地在充分考虑实际情况的前提下进行学校重组。尽管这份政策肯定了小规模学校对地区活性化的意义,但“适当规模”的规定,仍被广泛解读为支持撤并的信号。
人们可能会困惑:明明是“地方创生”,为什么还要继续关闭乡村学校?
这其实关联着:当衰落普遍蔓延,应该把有限的资源重点投入到哪里,怎么投入?按照增田宽也“选择与集中”的理念,必须将公共投入和政策集中于地方主要都市,形成能减缓地方人口外流东京的区域“水库”。边缘化的山林地区,保留“最低程度的医疗、照护资源,提供高龄者生活、全程照护所需”即可。如此主张,几乎隐示着放任一部分村落自生自灭。
也正是在这般张力之下,日本社会在学校撤并上的争议、对峙几乎从未停息——支持者主张,学校不仅应该为学生提供更好的受教育条件,还应该适配生活圈、产业圈的集聚,更好发挥枢纽性的作用,学校重组足以提升地方教育和经济效益;反对者则坚持,失去一所学校,将对一个村落、一片区域带去难以估量的损失。
“我的家乡鸠山町的鸠山高中今年会被合并,让鸠山町成为一所没有高中的町。这之前,鸠山高中的学生积极和当地居民互动,参加了育儿支援工作、夏日祭和社区清洁活动。因为鸠山高中存在,附近城镇和鸠山町也有巴士往来,是居民的重要交通工具。如果高中消失,学生和社区之间不再有交流,巴士服务也可能中断。”2022年11月,议员坂本佑之介的国会陈述折射了反对派最常见的担忧,“如果地方创生真的重要,是否应该重新审视乡村学校的意义?”
同样是捍卫“地方创生”,两方意见完全相左,自然隐含了对未来发展图景的不同设想,和区域发展权的博弈。有趣的是,在国内采访学校撤并时,我也感受了到相似的张力:有校长、专家坚持,没有了乡村学校,还谈什么乡村振兴?也有官员、学者反驳,乡村振兴本质要靠县域整体振兴,不进行必要的撤校,放任底层乡校衰败,不也有违乡村振兴吗?
事实上,不论中国还是日本,对撤校都有相对谨慎的规定。在中国,撤校需要从县一级层层上报,直到获得省级教育部门的批准。日本文部科学省则要求,学校废弃合并不能仅仅靠地方教育拍门“拍板”,还需以公开听证会、座谈会等方式征求居民和社区意见,并确保决策过程信息透明。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由于各方难以形成合意,日本的学校撤并可能拉锯近十年之久——比如,2014年,日本爱知县(省)的爱西市教委就启动了对当地八开地区学校重组的研讨;2017年,爱西市制定方案,决定将八开中学合并到约8公里外的立田中学;2018年,因为八开地区3000名居民联名反对,方案被迫终止;2022年,八开中学已经只有104人,超过一半的设施半世纪来未曾置换更新,爱西市被迫重启学校重组计划;一直到2023年,囿于居民对通勤、学区规划的多重担忧,新方案仍然没能真正通过。
而据学者堤真纪2020年发表的论文,截至2019年,日本没有达到标准规模(每校12—18个班级)的公立学校已在小学中占比超过4成,初中中占比超过5成。
这样漫长的争端、对峙、博弈,也会出现在中国吗?
镜鉴
回看中国,21世纪初,以优化农村教育资源效益、摒弃村村办学为目标,中国曾有一场急风骤雨式的撤点并校:2000年到2010年里,农村平均每一天就要消失63所小学、30个教学点、3所初中,几乎每过1小时,就要消失4所学校。争议声下,国务院于2012年9月颁布了《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让学校撤并踩下刹车。
而如今,新一轮撤点并校已然有了全然不同的背景:2022年,中国全年出生人口跌破1000万,人口自然增长率由正转负。我了解到,在东北吉林某县,今年高三的学生共2000人,出生人口却仅200余人,学龄儿童的断崖式下跌就在眼前。撤校已经不再是一道“撤还是不撤”的简单二选一,而是“怎么撤,撤多少”的棘手大题。
参考日本各地此起彼伏的学校撤并纠纷,我们可以从两方对峙的矛盾点里,看到未来将要遭遇的许多教育难题:
比如,到底要怎么界定一个学校的“适当规模”?日本文部科学省“每校12—18个班”的标准学校规模建议,至今仍被小规模校的支持者批判缺乏科学和教学依据,若我们以后设定要撤并50人、100人、甚至200人学校,又该拿出怎样的实证依据服众?
比如,日本学校撤并中越来越普遍的“小学+初中”纵向合并,究竟对学生是好是坏?日本学界已有研究谈论“小中一贯制”存在的各种衔接挑战,担忧一贯制不但难以弥平中小学特性差异,还间接加速了学校撤并。如今,中国乡镇的九年制学校正在这一轮撤并中不断增加,大范围推广新学校模式前,我们是否需要更多实证研究衡量其利弊?
更重要的是,既然撤校本身是不可逆转的选择,该怎么建立理性的、动态的生源预测和布局规划,减少一而再、再而三合并给地方居民带去的冲击?日本、中国台湾都已出现合并了学校再遭废除,学生因为撤校连续转学的现象,我们要如何扭转县教育部门在学校撤并上过于冒然、又或过于被动的惯性,提高其科学决策能力?
一些挑战也还没有被我们充分预见,充分重视起来。刘靖特别强调了教师环境的变化:“我们的教师教育和现行的社会问题是存在脱节的,一些大家将要面临的问题,可能还没完全融入到师范教育里去,比如在小规模学校里,怎么开展复试教学?接下来不光是农村,部分城市地区也可能出现复式教学的需求。”
另一方面,争执、对峙、拉锯也未必就是“一地鸡毛”。对日本而言,学校撤并之“危”,同样带来了让各方重思、重塑社区和学校关系的机遇。一个值得重视的经验是,在日本,不论是保留下来的小规模乡校,还是重组后合并而成的新校,都开始探索学校与地区双向协作的模式,向“社区学校”发展。
刘靖以日本丰田市为例,向我描绘了学校与社区深度关联的可能。丰田市七成区域都是林地,山村地区的居民约两万人,有冬季狩猎的传统。每年冬,丰田猎人协会会和知名咖喱餐饮店Coco壹番屋合作,加工处理捕猎来的野猪肉、鹿肉,而当地足助高中的学生,则会参与到野味咖喱的包装设计和产品贩售宣传里。不仅如此,丰田市推出了“狩猎体验”项目,希望吸引都市家庭到此游览,足助高中则在2019年设立了观光业主题的校本课程,借此提高招生上的吸引力。“等于把城市、农村的问题,还有学校紧密联系在一起。”刘靖说。
日本前文部科学副大臣铃木宽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谈过社区力量对山村学校的发展意义。许多山村学校因为经费限制无法配置足够的警卫或保安,“我们可以向社区分发传单,告诉居民们孩子会在早上8:15到8:30左右经过,请求他们在那个时间走到室外,给花草浇水或遛狗,许多居民愿意协助,创造了儿童通勤期间整个社区成员都会出现的环境。”
这也正是刘靖担忧的地方:对比日本,中国农村的学校往往更“悬浮”,更难和乡村产生有效的链接,也更难创造学校和社区的良性互动。他在和村小教师接触时,常感受到一种割裂。“村小年轻教师会觉得村里的老人们不懂教育,只知道孩子的冷暖,我其实特别希望老师们能把他们看作同事、合作者,把他们的能力和长处利用起来。”他说,“比如,日本丰田农村有一个传统舞蹈,这个舞蹈只有老人才会,学校就会创造一些校本课程,让老人们去教小孩子跳舞,把这个舞蹈保留下来。”
乡村振兴中一些措施,如易地搬迁等,也可能部分冲击一些村落的原有的关系生态,间接影响人与地、学校与社区的联结。
另一值得借鉴的经验,还有日本对乡村“关系人口”的重视。所谓关系人口,指既非本地定居者、也非来过即走的游客,而是可能多次造访乡村、或有短期滞留,和当地有深浅不一的关系的人群:他们可能是短期的志愿者,到访调研的学者,前来公益捐赠的明星粉丝……对人口和资源匮乏的村庄来说,这些流动的群体,同样可以成为“创生”的重要参与者。刘靖告诉我,他曾带着学生到丰田农村做调研,后来也成了村子里的关系人口——“你每年给当地组织交3万日元,就可以收到他们邮寄过来的60公斤新米,也能参与到当地的活动里,比如农田的播种,收割。就算我现在搬到了600公里以外的地方,还是通过米和他们保持着联系。”
“怎么能吸引更多的资源,更多的这种社会力量,把它门变成一种合力。让更多的关系人口参与到教育里面去,可能是我觉得解决中国接下来农村教育问题的一个方向。”刘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