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宜/文
我们都是流云,在时间的风里偶尔飘过……
从机场拖着行李箱出来,我扫了一圈等着接人的人墙,金发的,银发的,黝黑的,白皙的,各种高高大大的北欧人,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农儿,于是拨通了微信手机:“农儿,我出来了,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她从人墙后面钻出来,穿着一件白衬衣,半旧的蓝色牛仔裤,小小的个子。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一点儿都不觉得陌生,我轻轻拥抱了一下她,她的身子那么小,小的让我觉得抱都抱不结实,我比她高半个头,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好单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小麦色的皮肤,白衬衣,全棉的,很薄,有点细细的皱纹,看得见阳光也看得见的辛劳,脸色黑里透红,笑起来特别憨厚的模样,有原野的味道。
她去机场自动缴费机刷卡交停车费的时候,单薄的背影让我想起了三毛。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一个熟悉的旋律从心底慢慢地飘起来……
“苏黎世的停车费好贵啊!”暖暖的眼睛盯着缴费机里显示出来的数字。
穿过几条横线,我们来到停车库,找到了农儿的车,和她小小的个子相比,车子显得有点大,是铁灰色的,啥牌子我忘记了,上车时候,第一个直觉是内厢很宽敞,衬得她坐在驾驶座上的身子特别小,其次是朴素,女人的车子我坐得多了,要么是香氛、挂件、各种精美的靠垫,要么是绯色的内饰、米黄的皮座椅等各种隐性的香艳,农儿的车子,从座椅到后备箱,颜色,气质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大叔座驾,一点不带脂粉气。
从机场前往苏黎世郊外的农儿客栈,三十公里的路程,我们走在瑞士的黄昏里,风轻柔地吹着,没有夏天的燥热,也没有秋天的凉意,夕阳如纱,从车窗外斜斜飘进来,落在农儿的肩上,隐隐约约的暮色,格外温柔……
农儿是学医的,后来改行做IT,我很好奇她一个只会讲中国式英语的人怎么莫名其妙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在讲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瑞士乡村开个客栈,她说:“我旅行,看到一个地方特别美,就想留下来,开客栈是一种比较适合外来陌生人的生存方式。”
来瑞士能走到乡村做深度旅游的多半是欧洲人,几乎都会讲英语,因此,开客栈,成了能绕开语言障碍和文化隔阂的生意。
在陌生的地方,每天接待陌生人,这就是农儿漂洋过海来到瑞士乡村的生活。
有些人的诗意,是泡一杯茶,燃一炷香,在桌上摆一本书,再拍一张照,发个朋友圈。还有一些人,没有精致的茶杯,漂亮的封面,读书的姿势……她本身就是一首诗,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流淌着不羁的浪漫……在命运的风中漂荡,盈盈然,有丰盛,有粲然,也有孤单和寂寞……农儿是后者。
三百岁的老房子
车子驶进一条高高低低的小路,周围大部分都是古老的房子,安静得出奇,从进村到客栈门口停车,一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不知名的花蔓从木屋的檐下、窗边绕过,垂下,黄绿色的叶,偶尔有几朵紫色或者绯红的花张开嘴巴、盛开在其间。
寂静,静到让人心生荒凉,就像走进了两百年前的村庄。
“你的直觉没错,今晚咱们住的就是三百年前的房子,1707年建的。”
褐色的木门,有点斑驳,铜质的门锁有点老了,不怎么灵活,转来转去折腾了半天才把门打开,一个简朴的木制楼梯、窄窄的,径自伸向二楼,楼梯是一块一块不太整齐的原木踏板钉出来的,两边棕褐色的方形木扶手,上有一层油亮的包浆,三百年来,上楼、下楼的人们用手摸出来的包浆。
换上拖鞋,拎着箱子,一步一步往上走,楼梯的木踏板挺结实的,像一个农村大叔的肩膀,瞅着有点憔悴,却依然能扛重负。
楼上两个卧室,一个餐厅,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嵌着古老壁炉的厨房,橘黄色瓷砖砌出来的壁炉上,摆着古老的陶瓷花瓶,古香古色,情致盎然。每一个窗户望出去,都是风景,近处是不同风格的乡村屋顶,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山峦。
客厅一扇木框的小窗户,正好对着一条小路,路的尽头是黛色的山峦,农儿指着远处说:“天气好的时候,这里望出去,能看见少女峰”。我出门不做旅游攻略,对“少女峰”没有概念,但我很喜欢近处的屋顶,村里每一户人家的屋顶颜色都不一样,褐色的,绯红的,衬着浅色或深色的墙,在夕阳里傻傻地发呆,呆得像古早的童话。
我们站在三百年前的老房子窗口,看野外三百年后的黄昏,不知今夕何夕。
苏黎世郊外的夏天,晚上8点了,天还没黑,农儿说,我们去餐厅看看还能不能吃到饭,开车来到村里唯一的餐馆,窗户里面黑灯瞎火,果然已经打烊了。
“那我带你们去村子里的无人超市”,车子继续往前开,来到一个24小时不关门的无人超市。
超市开在不见人影的果园旁边,暮色渐浓,果园灰蒙蒙的,超市里亮着灯,草莓,葡萄,橙子各种水果干干净净地码在货架上,还有鸡蛋,果汁……我们拿了一盒鸡蛋,一盒葡萄还有一大包橙汁,结账的时候发现“收银台”居然是墙角一个小木架子,台面上放着一个供客户自己操作的刷卡机,还有一个放现金的盒子,农儿在柜台的小本子上记下鸡蛋、葡萄、果汁等购买的物品,算了一下价格,自己刷卡,自己付款,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在国内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到顾客自己操作银行卡的POS机,也没有见过无人超市放着让客户自己塞钱进去的现金收银盒。
“这些东西都是顾客自己算钱,自己结账,会不会…….”
“瑞士的人工非常昂贵,不雇佣收银员,可以省很多成本,再则这里民风淳朴,绝大多数村民都很自觉,不会占便宜,更不会偷盗,即便有些短斤缺两的错算,损失也很有限,比专门雇个营业员收银成本低多了。“
仓廪足而知礼节,富裕是教养的摇篮,民风淳朴大概是因为世道没有饥馑之虞。
从超市回来的路上,不少窗户都亮灯了,金黄、橘黄和浅淡的米黄,一路上各种昏暗或者温馨的黄色灯光,照着乡村的夜晚,默默然,路上依然一个人没有,只有一两声狗吠,和偶尔跑过街道的野猫。
渴望一个喜欢烧菜的男人
周三,餐厅休息。我们只能自己做饭吃。
厨房是开放式的,跟宽敞的餐厅之间,隔着一个料理台,落地窗外的松树,从远排到近,密的疏的都养眼,厨房里各种设备齐全,就是没有烟火气,农儿看我的腔调,不像会烧菜的样子,她抱着一线希望问暖暖:“你会烧菜吗?”
“我会煮鸡蛋”,
“好吧,那我们今天就吃鸡蛋方便面”。
趁着暖暖在炉灶前煮面……饥肠辘辘的我们都看着窗外,风卷着云彩,晃晃悠悠地在树林之间漫步,我们没有说话,心里在默默地在想:要是有一个喜欢烧菜的男人同行该多好。
记忆中第一个烧菜很好吃的男人是我姨父,他是江南造船厂的工程师,喜欢掌勺,星期天去姨妈家,推门进去就是巴掌大的小厨房,只有两平米左右,局促得只够站下一个人,姨父秃着脑门,低着头咔嚓咔嚓,切菜的速度快得像一台迷你机床,他炒的鸡蛋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鸡蛋,没有之一。结婚后我在厨房尝试了无数次,就是炒不出他那种火候,嫩度和鲜香。
第二个是我姐夫,他是家具厂老板,也喜欢掌勺,平时在外头忙生意,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他就在厨房随便扯一条脏兮兮的围裙系在腰上,开始咕咚咕咚切菜、剁配料,姐夫烧菜有个特点,菜一定要自己切,家里佣人洗好切好的菜,他说“烧不出他想要的味道”。
姐夫烧的菜样样好吃,我记不清哪个最好吃,印象深的是他端菜出来的吆喝:“赶紧吃,趁热”。然后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你,仿佛在问:味道怎么样?
如果他端出热菜,你三分钟还没动筷,他马上就急眼:“赶紧吃,再不吃味道就变了,你们再这么磨磨蹭蹭,不珍惜味道以后我就不烧了!”在他眼里,炒菜最好的味道就在出锅后三分钟里,过了这个时辰,做得再好,味道也跑掉了。
还有一个喜欢烧菜的男人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在复旦读博士,周末时常来我家蹭饭,他烧的肉丸子毛豆烫真心美味,肉和毛豆都不是稀罕物,他的本事在于调出来的肉丸子味道不是一般的好。每到周末,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坐在窗口盼着他来,只要那个背着网球包,脚穿白球鞋的身影一出现,今天中午的肉丸毛豆汤就有指望了。蹭饭蹭到这么受欢迎,也不是一般的本事。
大部分家庭厨房都是女主人的天下,但菜烧的特别好吃的,印象中都是男人。
此时此刻,农儿也在想吃的,她絮絮叨叨地说:当年芮乃伟住在这里的时候,卤的鸡腿味道特别好……我知道她时常想念芮乃伟和江铸久,跟那个卤鸡腿的味道好有很大关系。
我吃过芮乃伟烧的泡菜豆腐汤,的确很好吃,从她冰箱里拿了两包泡菜带回去,照她教的法子,做了一大碗,端上饭桌,结果大家都不爱吃,最后我一个人吃了两天,才勉强把那一大碗泡菜豆腐吃完,终于明白了,烧菜需要天赋,好的厨艺不是教出来的,是悟出来的。
年少的时候特别崇拜哲学家,想着那么深奥的思想怎么从他的脑子盘旋而出?年龄渐长,才发现烧锅里冒出来的鸡腿香味才是幸福生活的根本,那一刻,我心里特别希望农儿能嫁一个喜欢烧菜的男人,当瑞士风光的冷峻清美衬着一盘香喷喷的红烧猪排,生活,也许会从一碗清凉的水变成一杯浓烈的酒。
只有四户人家的村庄
寂寞,如同一辆没有哀乐伴送的柩车,行驶在空旷的荒野上…….
抵达FILISUR的第二天,农儿说:“我带你们去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啤酒屋去喝杯啤酒好不好?路上,我们可以顺便去拜访一个只有四户人家的村庄。“
比起啤酒,四户人家的阿尔卑斯山古老村落更吸引我。
手腕纤小的农儿,扶着那个硕大的方向盘,驾驶着那辆大大的灰车,带着我们出发……
灿然的阳光下,蒲公英在风里,晃晃悠悠地飞着……如同人类莫测的命运,美妙和忧伤,揉在一起,就像落进蜂浆的花瓣,死也死得无比甜蜜。
车子开进阿尔卑斯山的蜿蜒山道,回头看山脚下的景色,仿佛天堂。
有人说:地狱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状态,我觉得天堂也是,它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心情。
我们坐在农儿的车上,阿尔卑斯的风把我们吹进天堂。
她一边开车,一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曾经开了一辆轿车去西藏,路上跟货车相撞,车子被撞得稀巴烂,居然保险还过期了,在医院里医生告诉她受伤的眼睛可能会瞎掉,醒来后发现还看的见,居然感到欣喜,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居然欣喜,因为眼睛还在,还能看见。
忽略遭遇到的所有不幸,只看到不幸中的幸,这是骨子里的浪漫,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有人偏偏只看到那八九之外的一二。
可见天堂和地狱,都在我们自己身上。懂得感恩,时时刻刻都在天堂。
车子开到很高的山腰,渐渐出现了深褐色的木屋,和一些白色的墙面,稀稀落落,散落在草坡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教堂尖顶。
这个村庄,平时只有四户人家常住,其他的房子,都是城里人偶尔来度假的小别墅,平时空关着。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我们来到一家农户的院子做客,坐在接骨木的繁花下面,喝一杯蜜味的接骨木花饮料,甜而清冽,如同素颜的少女。农户家里自制的阿尔卑斯山牛肉香肠,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可口的香肠。
离开FILISUR的前一天,早餐后去村里散步,看到一片墓地,不同形状的墓碑,雕塑,散落在盈盈然开着碎花的草地上,忽然想到,我要是能死在这里多好。
这不是第一次想到死亡,上一次,是在西藏,看见神湖纳木措那无边无际的蓝绿色铺在垂天的白云下面,就想走进去,死在那里。
在某些瞬间,求生和求死的欲望,会在同一个身体里纠缠。其实死亡也有一种迷人的诱惑力,如同落日的地平线,因为其后面的未知。
一念之差,就是两个世界。
在瑞士8天,没有去那些著名景点,大部分时间都是孤孤单单地走在没人的街道,花在开,叶在落,风在若有若无地吹……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旅行,见天地,也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