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农村的教育一定是落后的吗？
培养诚实、善良、勤劳、内心丰盈的普通人，是教育的底线和重要目标
山西运城市闻喜县薛店集镇小学一年级教室，今年只有三个学生。
在山西运城市闻喜县薛店集镇小学里，一年级教室的中央摆放了三套桌椅。一问今年只有三个孩子在这上一年级。
校长说，其实镇里的适龄儿童有100个，但绝大多数是孩子都跑到城里上学了。谈到学校的办学困难，他说现在村里的学校条件跟县城里的比，并没有太大差别，但架不住孩子往城里跑，所以生源流失是最大的问题。
但从教育的角度来看，孩子少了反而是件好事。现在学校里平均每个老师对应三个孩子，实现了城里学生无法享受的小班化教学，在全县的农村学校里成绩排名第一。
农村的教育一定是落后的吗？在近期21世纪教育研究院举办的乡村教育振兴大会上，乡村教育家们的分享让我看到了一些乡村学校的闪光点，比如丰富的自然资源、多元的教育场景、小班化教学优势、去精细化的管理制度……这些都能为未来学校教育的发展提供宝贵借鉴。
位于云南大山深处的曲靖市宣威市靖外明德小学，是一所留守儿童寄宿制小学，由5所农村学校合并而成。以前学生经常有各种不良行为，校长雷应飞尝试了各种方法后发现，体育是最有效的办法，特别是设施简单、参与门槛低的足球。
于是，老师们把学校旁的空地、菜地改造成球场，雷应飞还要求无论是什么科目的老师都要从零开始学习体育教学，“体育是学校最重要的学科”。现在学生们每天有三个小时的体育活动时间，包括晨练、体育课、课间活动、体育社团活动等。
2021年至2023年，该校1000多名学生体质合格率98.6%，学校在各类体育比赛中累计获48枚奖牌。同时，各年级成绩在全市平均线以上，在同类型农村小学中位于前列。
有趣的是， 2009年起，雷应飞带领学校师生将周边闲置的农田改造成了150多亩的“教育大空间”。“教育大空间”分3个农场：第一个农场是综合农场，包括班级责任田、动物园、植物园；第二个是粮食种植农场；第三个是养殖场。共有种植大棚30个，养了700多头猪，1000多只鸡，还有鸵鸟、鸸鹋、梅花鹿、孔雀等20多种动物。此外，学校还建设了1300平方米的科普园，种植了香蕉、菠萝、荔枝等水果。
此后，学校把劳动教育课、美术课、科学课、语文课等都开到了农场里。农场的物资不仅能自给自足，保障孩子们的食品安全，还有余力供应给附近的几所学校。每年带来的收入让学生吃住全免费，还能资助特困学生、改善教学设施。
山西闻喜县幼儿园阳隅分园，孩子们在老师的帮助下种苹果、草莓等作物。
我在走访中看到，不少乡村学校的设施相对过去已经大大改善。“乡村学校缺的不是资源，而是转化资源的智慧。”山西闻喜县阳隅中心小学的崔老师说。
在这所学校，学生们自己设计改造了洗手池、阅读路灯、墙角涂鸦、教室阅读角。这些是在北京的公益机构的支持下，学校开展的一种本土的、低成本的项目化学习活动，也就是PBL（Problem-Based Learning）。这种教学方法强调以学生为中心，以问题为导向。将学习设置到复杂的、有意义的问题情境中，通过让学生合作解决实际问题，来学习隐含于问题背后的科学知识，形成解决问题的技能和自主学习的能力。
山西闻喜县阳隅中心小学，孩子们手绘的墙角。
山西闻喜县阳隅中心小学，孩子们设计制作的户外阅读灯。
与传统的以教师讲授为主的教学模式不同，PBL更注重学生的主动探索和知识的建构。学校负责这一项目的崔老师说，她在全程只负责引导，处理一些孩子们不懂的问题，从选择改造什么空间、到讨论方案、设计、动手，都是由孩子们自主完成。不同学科的老师也会参与其中，比如数学老师会告诉孩子们什么是长度、怎么测量。看到自己参与动手完成的学校小角落，孩子们会特别开心，而且会更有归属感，更爱学校。
在城市中，学校教育被各种行政压力、管理手段束缚了手脚，在乡村相对“放养”的环境中，教育有时反而充满了活力。
位于四川广元的范家小学就吸引了许多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家庭。校长张平原说，小学生成长所需要的关键资源是广阔的空间、大自然、优秀的群落文化，而不是丰富的垃圾食品、校外辅导资源，乡村学校通过在地化资源重组，完全可以将限制条件转化为绿色发展。
张平原引导的教育改革中，师生关系的重构是一大关键，他希望在学校为孩子们创造家的归属感。他让教师们改变观念，从“制度管理者”转向“成长陪伴者”。比如倡导师生共情式交流的“四步谈话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想的？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帮你？
学校取消了传统学校森严等级制度，强调规则是由师生共建的，注重平等、尊重和关爱，尊重学生在学校管理中的主体性。这反而减轻了教师纪律管理负担，教师的作用更聚焦于孩子价值观引导和个性化支持。张平原认为，这有利于孩子们在安全感中完成社会化成长，避免叛逆期剧烈冲突。
随着班级人数的减少，教室得以开辟出三个不同功能的学习区——独立学习区、讨论区、辅导区，探索个性化的小班教学。课程教学上，坚持“好玩”的课堂教育理念，自主编制“学习地图”，引导学生自主学习，鼓励自主选择学习工具、 学习资料、学习方式和教师。
张平原分享说，在他看来，乡村学校的教育使命是——让乡村孩子在家门口上好学，给被教育伤害的孩子留一个去处，以及为未来中国小班化教育趟一条道路。
从2001年至2022年，乡村学校数量从41.6万所下降至7.6万所，未来乡村学校的规模还将不断减小，乡村教育的价值如何体现？
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21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杨东平表示，一方面，村小及相关学校汇聚的是农村社会最底层，最后一批没有能力离开农村的家庭和学生，必须做到一个都不能少；另一方面，小规模学校符合教育的基本规律，只有在小规模学校、小班小校，才能真正关注到每一个学生，才能提供符合学生需求的有效教育。
他认为，乡村教育必须走向“为生活而教”。“过去农村学校只有一个标准，即通过应试走出大山上学。”但农村少年无论身处山里还是山外，都应具备走向未来的能力，因此不能再用狭隘的应试教育观念来规范学校。面向未来的AI社会，“一个简单的方案就是回归生活教育，回归素质教育，做AI无法做到的事，培养AI所不具备的品质。当我们每个人都成为具有个性、有内驱力和自我发展能力的人时，AI的存在就不那么可怕了”。
在我看来，这些目标和责任不仅适用于乡村教育，也适用于城市教育。少子化时代中，教育应突破应试评价的桎梏，培养诚实、善良、勤劳、内心丰盈的普通人，是教育的底线和重要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