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高考放榜在即，志愿填报何以避坑？
高报服务师、AI高报助手等服务和产品的繁荣，为考生和家长打破信息壁垒、更高效地填报志愿提供了辅助，但过度依赖AI或完全信任高报师均存风险
河南安阳，一名家长正在阅读学校高考志愿填报相关书籍。
“女孩子上专科的话，我建议考虑兽医和护理两个专业。”高考放榜前夕，暂停抖音直播的网红主播张雪峰在快手直播间为前来连线的家长和学生提供志愿填报建议。张雪峰给出的理由是，宠物经济和老龄化社会对这两类职业都有潜在需求。虽屡有争议，但瞬息万变的就业环境让许多家长对于此类建议相当信服。
每年高考成绩即将放榜之际，高考志愿填报咨询行业（简称“高报服务”）进入业务井喷期。尽管教育部“阳光志愿”信息服务系统可以提供个性化的志愿筛选服务以及政策解答服务，但仍有不少考生和家长为了“不浪费每一分”、“不选错专业入错行”，愿意付重金将志愿填报托付给机构或个人。
艾媒数据（iiMedia Research）显示，2024年中国高考志愿填报市场付费规模达10.2亿元。虽然今年高考人数较往年有所下降，但该机构预测，2025年中国高考志愿填报市场仍会小幅增长，付费规模预计为10.9亿元。
新高考改革后，高考志愿填报模式发生重大变化，由传统的“院校+专业”变为“院校专业组”。例如在湖北，原先“院校+专业”模式下，本科第一批次需要填9个院校，每个院校填6个专业，共54个专业；而新高考模式下，本科批次需要填45个院校专业组，每个专业组中包含6个专业，因此总共需要填报270个专业，工作量是原先的五倍。
从业七年的升学规划师文静（化名）回忆，2021年广东新高考开考第一年时，她当时所在的机构业务火爆，以至于“做后端测试的，hr的都被逮去做填报了”。有的家长甚至在多家机构购买服务以交叉验证，得出最佳方案。业务过于繁忙时，有的老师会直接用软件生成的结果给学生报志愿。一般每个老师手头都有二三十个学生，未必能照顾周全。“这个行业确实鱼龙混杂，有些机构就是赚快钱的。”
此外，当下大环境的剧烈变化，稳定的职业路径变得模糊不清，行业变迁速度远超教育体系调整节奏，加剧了考生与家长在专业选择上的焦虑。
据高考网、国信证券经济研究所的统计数据，十年前，建筑学、经济学、电气工程和心理学曾是当年最火热的高考专业。十年后，部分专业已过行业黄金期，成为考生避之唯恐不及的“天坑专业”。
教育部曾多次强调中学在志愿填报指导服务中的“主渠道作用”，且教育部免费开放“阳光志愿”信息服务系统为考生服务。但目前相关指导和服务难以满足考生和家长的需求，实际的主阵地在各路教育网红的直播间里。
网红主播张雪峰拥有众多的拥趸，粉丝粘性强。高考前夕，他暂停抖音直播转战快手。在他持续更新的抖音账号下，有大量粉丝在留言咨询报考事宜，并询问何时复播。其公司运营的高考志愿填报App“峰学未来”也在正常运转。
记者注意到，该平台面向2025届高考考生推出两款志愿填报服务，定价分别为12999元的“梦想卡”和18999元的“圆梦卡”。但截至6月17日，该App显示2025年的高报名额已“售罄”，需要排队预约。针对2026届、2027届高考考生的“梦想卡”和“圆梦卡”均已上架。
在高考志愿填报的关键期，各类标榜“保录取”、“零滑档”的志愿填报服务机构和个人，正在各大社交平台展开密集营销。这些机构以“精准预测录取线”“独家内部数据"为噱头，吸引着考生和家长。这些服务的价格，从千元至上万元不等。
而实际上，大多数机构仅依靠高报服务无法维持正常运营，所以今年越来越多机构推出生涯规划、高考志愿填报师培训等项目。
升学规划师唐欣倩告诉记者，近期兴起的高报师培训班吸引了很多家长报名学习，因为有些家长不放心把孩子的未来交到陌生人手上，希望亲自操刀。这样的培训班市场价格在五千元左右。“（做高报师）一个月就可以上手，上没上过大学的都没关系。”她说。
真需求，假需求？
那么，“张雪峰们”的高报服务是否能让考生和家长得偿所愿？
安徽的吕女士2024年购买了某网红主播价值11999元的高报服务，四川的李女士表示，“看到周围的家长报了，（我们）怕耽误孩子也想跟着报了。”
但吕女士向记者表示，她对当时该机构高报师提供的咨询服务并不满意。“不是张雪峰本人服务。高报师的保底学校比我们自己了解后选择的保底学校层次低，城市也不如我们（选的），差距太大。”李女士后来则因服务价格太贵而放弃了。
对于市面上的各类高考填报服务，某985高校教学科研岗教师表示，除了把握不同行业的整体趋势和个人志向，高考填志愿没有什么特殊信息可购买。“我们每年都要招生，在最后录取之前，学校里的老师也没人知道分数线是多少，只能到各省多多宣传，尽可能地招到更好的学生。那些说自己花了钱、找人帮忙填志愿、最后压着分数线上985的（人），要么是托，要么纯属巧合。”
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学术委员陈志文认为，填志愿“只是形式上难了，实质上放大了学生的选择权，风险降低了”。他表示，现在志愿填报分两种，一种更接近原来的志愿填报，专业组合存在调剂，但起步都是20多个，最多40多个；另外一种是更强调专业的填报方式，要填的志愿有几十上百个，把学校加专业的排列组合都提为平行志愿，不在学校中调剂专业，能最大程度降低学生选择的风险。
唐欣倩也认为，网上一些关于高考和就业的直播和帖子过度煽动情绪，所以她的工作任务之一是管理家长的情绪，因为“家长的焦虑程度比学生厉害”。“所有的家长都在冲这些最火的专业，导致赛道会变得越来越拥挤。”
至于什么是最火的专业？“网红说啥就啥（最火）。”在她看来，绝大多数家长只关注到了高考这一个节点，而没有考虑孩子未来的职业生涯。
近年来，高校专业调整优化力度进一步加大。2024年，全国高校共新增专业点1839个，调整学位授予门类或修业年限专业点157个，停招专业点2220个，撤销专业点1428个。
据记者统计，新增专业点最多的为人工智能专业，共有91所高校新设该专业，其次为数字经济专业，第三大专业为智能制造。
陈志文近日撰文指出，30年河东，30年河西，行业在发生快速变化，尤其是人工智能在快速洗牌，怎么可能预测未来哪个专业就业好？去年有人说想问某网红如何面对大量土木专业找不到工作的同学，原因就是该网红当年经常推荐读土木。
AI填报志愿，需注意什么？
随着大模型向各行业渗透，2024年高考季以来，一些企业运用AI大模型技术，推出AI志愿填报工具及“AI高报规划师”服务，并称其能力强于人类规划师。其中不乏百度、夸克、腾讯等科技企业，纷纷在应用中推出“AI志愿填报”工具。吕女士和李女士最终都利用AI工具完成了志愿填报。
“高考成绩出来后，利用免费智能App找到相应的省份，输入孩子的位次，查看近年的录取数据，尊重孩子的想法，提出合理的建议，确定好学校和专业，再到这些学校的官网仔细查看招生政策和计划，最后确定志愿顺序。”吕女士分享自己当时所做的功课，“最后我们选择了自己研究出来的保底院校。”
李女士也表示，“最后还是自己选的（大学）。”李女士在某二手App上几十元购买了一张志愿填报卡，输入选考科目、分数，就能根据专业条件、院校条件和地域条件自动生成志愿单。
今年以来，Deepseek的出现为AI志愿填报产品打开新局面。志愿填报软件“靠谱AI”创始人、CEO刘建华介绍，公司从2023年开始利用大模型做志愿填报产品，但当时通用大模型的能力还比较弱。Deepseek的引入，让志愿填报咨询的过程能通过自然语言对话完成，同时也让更多家长了解到大模型，愿意使用这样的产品。
高考放榜前夕，教育部“阳光高考”信息平台推出“智慧小招”AI助手，可以为考生提供个性化的志愿筛选服务以及政策解答，还能帮助考生一站式了解不同学校、不同专业毕业去向、就业状况，以及专业匹配度、能力匹配度、职业发展满意度、培养受益度、工作满意度、工作稳定性、平均薪酬、薪酬满意度。
为抓住高考志愿填报带来的这一波流量，互联网大厂也纷纷“献宝”——阿里巴巴夸克推出高考志愿大模型，百度AI志愿助手和腾讯AI高考通等也赶在放榜之前进行了产品的升级。
据记者了解，目前市面上的AI志愿填报产品通常以考生的成绩、兴趣偏好、家庭背景和地域倾向等为基础，来制定个性化志愿填报建议。AI规划师则模拟真人规划师，可与用户交互形成建议。过程中软件系统会根据不同需求调用Deepseek、文心一言、豆包等多个国内AI大模型能力。时至2025年高考季，相关产品竞争激烈，价格多为百元级，甚至声称“免费”，普遍低于真人规划师的服务价格。
刘建华向记者介绍，志愿填报大模型的能力主要由三方面构成，一是通用大模型的基础能力，各家可以通过API接口直接调用；二是精准的填报数据库，当中至少要有近三年各地院校的招生信息，如专业信息、招生计划、一分一段表等数据，这需要专业团队的建设和维护；三是预测当年录取分数线和位次的算法，及通过测评系统为用户做个性化推荐，提高预测准确率的技术门槛则较高。公司近期与北京大学的研究团队开发了基于图嵌入（Graph Embedding）、图分析技术来进行高考录取概率预测的新技术，录取预测准确率从而大幅提升。
AI和真人到底孰优孰劣？刘建华曾公开抨击网红规划师的过高收费是利用了家长焦虑。“绝大部分真人规划师是用填报系统去填报的，无非是他用的是哪家系统。”他向记者介绍，“因为现在院校这么多专业，填报规则总体来讲是越来越复杂，还要考虑录取概率，这些事情完全不用系统，工作难度极大。”
但他也并不否认，真人高报师能给家长提供情绪价值，这是AI无法提供的。对于高报行业的市场潜力，刘建华比前述艾媒数据给出的预测更为乐观。他了解到，大概会有20%-30%的家长会找一对一规划师。按这个比例计算，1300万考生中，有大约260万至390万的市场需求。真人高报师的市场规模在100亿元左右，而软件填报的市场规模在10亿元以内。
高报决定权在谁手中？
高报服务师、AI高报助手等服务和产品的繁荣，为考生和家长打破信息壁垒、更高效地填报志愿提供了辅助。尤其是对偏远落后地区的考生和家庭来说，这类服务和工具提供了与其他地区考生同等的升学决策支持。但在高考志愿填报过程中，家长和考生的自主信息搜集、比对和决策仍不可少。
2024年为孩子填报高考志愿的北京家长路女士表示，AI填报软件能快速筛出录取线在分数范围内的高校。但即便软件里已经预估出“冲、稳、保”的高校，“还是要和学校发的报考指导手册进行对比确认，挑选出心仪高校和专业后也要打电话给招生办咨询再确认，不能怕麻烦”。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同济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教授张端鸿指出，对于完成了整个高中学习、刚刚经历高强度统一考试的考生而言，操作层面的填报志愿早已不是能力的门槛，而是一种本该自我承担的实践任务。高考志愿填报应是属于考生探寻“我是谁、我想成为谁”的绝佳机会，家长也应利用高考填报，鼓励孩子进行自主规划，给予考生试错空间。
然而，长久以来，基础教育中生涯教育的缺失，让许多学生对未来没有“自己的主意”。“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大学专业要选什么，一脸懵。”上海高二学生林安说，原本她对生物医药感兴趣，“我前天刚刚看到新闻说现在医生又降薪了，导致现在对生物医药这一方面，我也不想选了。”她还担心，未来有前景的就业岗位都需要人有创新思维，“但是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一套标准化模式，我感觉自己已经不会思考了。”
多位受访专家提到，目前高中学校的生涯规划教育普遍发展滞后，指导教师缺乏专业化培训，课程资源不够丰富，生涯规划教育的针对性、有效性不强。学校主要通过心理老师或班主任开家长会、年级大会、外聘专家等方式，向学生和家长介绍就业前景、各科竞争情况等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