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录｜天水幼儿园铅中毒事件： 医生称对神经系统损伤不可逆
铅中毒无特殊临床症状，隐蔽性强，儿童对铅中毒吸收率高，造成智力下降等神经系统的损伤不可逆转：铅中毒的最大受害者是儿童，如何提高保护水平？
图：IC photo
甘肃天水幼儿园233名儿童血铅超标事件持续发酵，目前上百名儿童在西安市多家医院治疗，已有多人诊断为铅中毒。多名医生对记者表示铅中毒症状隐匿，尤其对儿童神经发育的损害往往不可逆。家长们则希望获得关于彩绘颜料添加食品导致中毒更充分的证据。
7月初，多名天水市麦积区褐石培心幼儿园的家长集中反映，孩子血铅浓度异常，且在天水市第二人民医院和西安市中心医院的检测结果相差数倍。
7月8日，天水市政府官网通报称，幼儿园251名幼儿中233人血铅异常、18人正常，这与该园购买彩绘颜料，稀释后用于部分幼儿餐食制作，以达到美化效果有关。目前该幼儿园园长、投资人等8人涉嫌生产有毒、有害食品罪被刑事拘留。（详见记者网报道《天水幼儿园血铅超标事件发酵 官方指系彩绘颜料制作食品所致》）
儿童是最大受害者
据记者了解，目前上百名儿童正在西安市中心医院、西安市儿童医院、空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等接受排铅治疗，还有家长带着孩子前往北京朝阳医院、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
西安市中心医院创建于1952年，前身为西北军政委员会卫生部直属医院，是陕西省唯一的化学中毒救治基地。2006年天水曾发生一起类似事件，两家化工厂违规排放铅污染物造成麦积区甘泉镇吴家村200余名村民铅中毒，当时病人同样来到西安市中心医院治疗。
一名家长袁红（化名）告诉记者，5岁的女儿在6月12日和7月8日两次血铅检测结果分别为339.37和370微克/升，7月8日办理住院，被诊断为中度铅中毒。“一个疗程为10天，静滴3天依地酸钙钠后休息4天，再滴3天排铅药，期间检查脑部核磁、耳鼻喉等各项身体指标。”
袁红女儿的血铅检验结果 受访者供图
另一名中度中毒儿童的家长金浩（化名）称，孩子这几天记忆力下降、反应偶有迟钝，同时伴有腿疼和偶尔呕吐。他的女儿在7月5日的检测结果为398微克/升，报告单上显示儿童和成人的正常参考值为小于100和290微克/升，特殊职业长期接触限值不超过400微克/升。
原卫生部2006年印发的《儿童高铅血症和铅中毒分级和处理原则（试行）》（下称《处理原则》）明确，连续两次静脉血铅水平等于或高于200微克/升，即为铅中毒。其中轻度、中度、重度的血液铅水平分别为200—249、250—449及等于或高于450微克/升。记者获取到家长们自发梳理的血铅检测结果显示，近百名儿童血液铅水平超过200微克/升，即至少轻度中毒。
国外标准更为严苛。2021年世界卫生组织《铅暴露临床管理指南》建议，当血铅超过50微克/升，有必要采取干预措施。近年来学界不断有声音呼吁，提高中国铅中毒最低标准，与世卫组织看齐，并加强铅污染或毒害的管控。2021年国家卫健委曾牵头制定新的《0-6岁儿童血铅参考限值标准》并公开征求意见，但至今未有动向。
据《处理原则》，儿童铅中毒可伴有某非特异的临床症状，如腹隐痛、便秘、贫血、多动、易冲动等；血铅等于或高于700微克/升时，可伴有昏迷、惊厥等铅中毒脑病表现。
铅中毒对神经系统危害最严重且不可逆转。应急总医院职业病科主任医师李宝平向记者介绍，铅是一种具有神经毒性的重金属，中毒后会使大脑皮层兴奋和抑制的正常功能紊乱，儿童出现学习困难、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智商下降、语言和听力障碍、发育迟缓（如说话、走路晚）、行为问题（攻击性、易怒）、厌食、乏力、听力损失等，成人则表现为头痛、记忆力减退、注意力不集中、易怒、失眠、手脚麻木/刺痛（外周神经病变）、疲乏、抑郁。
由于神经系统正处于发育阶段，儿童成为铅中毒最大的受害者。李宝平提到，6岁以下婴幼儿和儿童生长发育快，消化道吸收率高达40%-50%，相比之下成人仅5%-15%。同时血脑屏障发育不完善，铅更易进入大脑；手-口行为多，易接触和摄入含铅灰尘、土壤、碎片。
多项研究证实了铅中毒对儿童智力水平的影响。一项发表在《Environ Health Perspect》的研究揭示，血铅水平从24上升到100微克/升、从100上升到200微克/升以及从200上升到300微克/升，IQ评分分别下降3.9、1.9、1.1分。甘肃省人民医院儿科熊海金在2000年《儿童血铅水平与智商的相关性研究》一文中对兰州市160名3—6岁儿童分析，发现儿童血铅每升高100微克/升，智商下降6.67分。
更引人担忧的是，铅中毒还容易留下后遗症，尤其对儿童。李宝平介绍，神经系统损害常不可逆，铅对发育中的大脑造成的认知功能损害、行为问题通常是永久性的，损害程度与暴露剂量、暴露起始年龄和持续时间相关。
“驱铅治疗可以降低体内的铅负荷，防止进一步损害，但无法逆转已经造成的神经发育损害。”他说。
2020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统计，全球约三分之一儿童受铅中毒影响，即8亿人血铅含量高于50微克/升的警戒线。2025年发表在《Front Public Health》的一项全国性调查涵盖15个省3万多名0—6岁儿童，结果显示4.1%的儿童血铅水平超过50微克/升，其中陕西省患病率最低为0.5%，河北省农村患病率高达41%。
此次幼儿血铅异常事件亦引发国际关注。7月9日晚，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发布声明称，即使少量的铅暴露也有可能对儿童的身心健康带来影响，愿随时与政府及所有合作伙伴一道提供更多相关支持，确保每一名儿童享有安全的食品环境，免受铅暴露的危害。
追溯中毒
铅中毒不易察觉。“非常不易识别是铅中毒防控的重大挑战。”李宝平提醒，早期症状如轻微腹痛、疲乏、注意力不集中，容易被忽略或归因于感冒、学业压力等其他常见原因。铅对儿童神经发育的损害往往在暴露后数月甚至数年才显现（如入学后学习困难），此时损害可能已不可逆，且难以直接追溯到铅暴露。
因此他认为，主动筛查和环境风险评估是早期发现铅中毒的关键，目前唯一可靠的确诊方法是测量血铅水平 （BLL），指尖血筛查阳性后必须用静脉血确认。
不过原卫生部《儿童高铅血症和铅中毒预防指南》提到，由于中国城乡儿童血铅水平等于或高于200微克/升的比例很低，主要建议居住在铅作业工厂附近、父母或同住者从事铅作业劳动以及伙伴被诊断为儿童铅中毒的人群定期检测。
“当时以为娃缺啥维生素或者肠胃不好，带去医院让医生开些药，吃两天好转就又去上学了，如此反复。”金浩回忆，从入院以来，幼儿园每周都会制作彩色的主食，从2024年开始，孩子就反复出现呕吐、腿疼、肚子疼、头疼的症状，但没有引起重视。
记者获取到的一份7月3日麦积区卫健局针对此事的入户情况统计表显示，一名5岁男孩在2024年11月出现皮肤发痒不适症状，当时血检结果为250微克/升，医院给予对症治疗，一个月后再次结果降为220微克/升左右，后在家服用云南花粉片、芪枣口服液、葡萄糖酸锌口服溶液治疗。2025年春季开园前血铅降至130微克/升，但男孩入园两个月又手指发痒不适，4月底在西安儿童医院和西安市中心医院的血检结果升至370微克/升。
另有孩子已毕业一年的家长告诉记者：“我们是第一批入园的孩子，当时没出现过特殊症状，但一直掉头发，期间换了好多牌子的洗发水，最近检查才发现是铅中毒，自身排泄一年半了数值还这么高，肠子都悔青了。”
正是铅中毒的强隐蔽性，使得家长们在早期放松警惕。多名孩子实际中毒已有至少半年，直至最近上百名孩子集中爆发症状，才将矛头指向铅中毒。
根据官方通报，专业机构对食品留样、原材料、餐具、水、幼儿用品、教学器具以及室外土壤环境等223份样本进行检测。最终221份样本检验合格，培心幼儿园2份样本检验不合格。一份为早餐留样的三色红枣发糕，一份为晚餐留样的玉米卷肠包，两份留样铅含量分别为1052毫克/千克、1340毫克/千克，均超出食品安全国家标准中食品污染物限量0.5毫克/千克的标准。
李宝平介绍，铅中毒的最常见途径有两种。一是呼吸道吸入，多面对特定工业和职业暴露人群，例如铅冶炼、蓄电池制造回收、焊接含铅材料、拆除旧建筑、使用含铅汽油废气、含铅颜料作业中吸入含铅粉尘、烟雾。二是消化道摄入，为儿童和普通公众最普遍的摄入来源，比如受污染水源灌溉的农作物、狩猎获得的动物肉（含铅弹残留）、某些进口糖果或罐头（焊料含铅）。此外也包括含铅油漆剥落物、含铅水管和焊料、含铅传统药物或化妆品等。另据世卫组织报告，儿童铅中毒47%来自于食物，45%来自于室内外尘土，6%来自于饮水， 2%来源于空气及其他。
“我们把饮水、装修等方面都怀疑了个遍，没想到最后问题出在每天吃的饭。”金浩对调查结果感到意外。他回忆，褐石培心幼儿园离自己家近，又是双语教学，当时想给女儿提供更好的教育环境，幼儿园老师每天在群里发饮食照片，小孩对色彩鲜艳的食物也很喜欢。
一名研究食品安全的大学教授向记者分析，正常来说彩色颜料的价格成本与食品添加剂相差不大，不排除幼儿园降低经营成本的可能，“但这样做说实话有点大费周章了，之前我们接触过的食物铅中毒多是误食含有铅元素的东西，类似情况比较少见。”
褐石培心幼儿园的食谱 受访者供图
疑虑仍存
现阶段家长们对接下来治疗方式及费用尤为关心。
李宝平介绍，出现铅中毒后第一步应立即脱离铅暴露源，然后根据血铅水平和临床症状进行排铅治疗，儿童的治疗阈值往往远低于成人。
这一治疗时间漫长，家庭付出高成本。“整个治疗和监测过程可能持续数月甚至更长时间。”李宝平表示，疗程长短取决于患者血铅水平、症状严重程度和对治疗的反应，单个疗程通常持续数天到数周。驱铅后血铅水平可能反弹，从骨骼中释放，因此常需要监测并可能进行多个疗程。
孩子们正在接受的“3+4+3”驱铅治疗即属于第一个疗程，先输液3天，休息4天后再输液3天。一名三甲医院儿科医生介绍，通常观察血铅水平降到正常值100微克/升以下，再采取营养和行为治疗手段，同时多食用含钙、铁、锌、维生素C和维生素D的食物，有助于减少铅吸收和促进排泄。
目前金浩和妻子两人倒班，轮流请假去西安照顾孩子，单程高铁票就要100元，医疗费已经交了2000多元。“确实有点熬不住，但自己的娃请护工实在放心不下。”
袁红称，天水市有关部门这几天劝家长返回当地第二人民医院治疗，等待第一个十天的驱铅疗程结束后，袁红说自己不愿意带孩子回到天水救治。“我们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医疗水平肯定也不如现在好。”她这几天看到，有与孩子同吃同住的幼儿园老师也血铅超标，但被要求“不能在西安治疗”。
金浩也表示，女儿从5号开始治疗，总是没有食欲，还经常呕吐，如果检验数值还是不理想肯定不回天水。
7月10日，袁红此前缴纳的3000元住院费用被退回，还接到天水有关部门的电话，先为他们临时支付6000元医疗费和1000元营养费。
家长们希望，因铅中毒住院治疗产生的多项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营养干预费、精神损害抚慰金、功能损失费等应予以报销和赔偿，同时对所有血铅超标儿童每年做一次免费体检和智力测试。
“关于彩绘颜料放入食品中，我们有权知道相关证据，比如提供幼儿园购买颜料的订单。同时也想知道查处该案件是否排除了网传的‘井水、工厂、建筑物’等因素。”袁红说。